(一)
母亲今年47了,但是证件上是大一岁的,就是48,她说小时候上户口时,乡下管的松,外祖母说报年龄报大点,以后上学不受气。其实,这样安排也是有原因的,母亲是家里老大,早年间外祖父出去当兵,外祖母跟着去照顾,家里就剩下母亲跟着高祖母两个人生活。高祖母是不识字的,但是个极为勤快又手巧的女子,踩着三寸的金莲风风火火屋里屋外的照顾着一大家子人,尽管如此,高祖母很是疼母亲的,母亲的童年还算惬意又快乐,这点从她仅有的几张童年照中,可窥一角。
后来母亲有陆陆续续的有了弟弟妹妹,摇身一变成了大姐,又跟着外祖母随军离开了家,帮着家里照顾弟弟妹妹。但外祖母和高祖母一样是个能干贤惠的女人,照顾丈夫、教育孩子、操持家务,因此母亲的青少年时期相对也是舒适又幸福的。
母亲人生的转折点,恐怕是从认识父亲那年开始的,一个豆蔻年华的年轻少女,在热情的阿姨们的关照下,在某个黄昏,介绍人的家里遇见了父亲。母亲是个很骄傲的人,她年轻漂亮,家里没有负担,工作在国企,单位福利待遇优越,对上除了是个小干部还能拿得出手的父亲,着实显得有些差强人意。返回家后,母亲不情不愿的表示不想再见了,但外祖母劝她,瞧着父亲像个憨厚老实的,让母亲再走走。这才有了后面的二三四五六,父亲那么一个不善浪漫的人,在这件事上也是用尽了自己一辈子的情商,“我没能给你红酒西餐,但每一个你需要我的瞬间,我都会在你身边”,也曾吵过闹过,好在那个年代的人,对待感情都很诚恳,“牵了你的手,一辈子就和你走”。后来的后来,父亲一辆二八自行车载着穿红裙戴红花的母亲在院子里绕场一周,算是娶回来了美娇娘。
(二)
母亲个子很娇小,皮肤白的发光,在这座风沙大的北城,她显得格外的耀眼。以前她十指不沾阳春水,嫁了人,她什么都从头开始学,和父亲两个人,在婚姻这门高深的社会学科目里,他们都是步履蹒跚的初学者。
母亲从家属区搬进了筒子楼,狭小昏暗的房间,除了双人床,只能放下一个衣柜,走廊就是厨房,水房就是浴室,公用的卫生间一到下雨天就反水、一到冬天水管就冻裂,两个门洞的楼房,一面住家属,一面是学员。母亲被这么简陋的条件震惊了,但她没有退路,硬着头皮开始学着做一名妻子,还有,做一名军嫂。
父亲是个专科考学提干的专科生,虽然留校,但却远没有幸运的成为“机关领导”,而是分到了学校最偏远的角落,一个雨天漏雨冬天透风的修车车间。每天早出晚归的,通常早上起床号还没响,就穿上衣服走了,晚上母亲干完活休息,他还没有回来。虽是结了婚,母亲的生活除了增加了繁重的家务以外,似乎没有任何的变化。
父亲家境贫寒,就出来了这么一个出息的,结了婚以后,老家的大事小情就统统交接给了母亲。母亲被迫从一个摩登的城市姑娘,变成了围着锅台转的家庭主妇。
几年前的晚上,和母亲秉烛夜谈,问“您后悔么?”母亲的回答,我永远也无法忘记。那天昏黄的床头灯光静静的照在她脸上,我看不清表情,就知道她深深的吸了口气又长长的呼出来,“我身体不好,生了你以后生了一场大病,我记得你爸冬天的时候外面冰天雪地的,难得周末休息一天,也不睡懒觉,早早地爬起来去给人家修车开车,一天下来汤水未进。冻得手脚发麻的也不肯买点热乎的。晚上回家还让我离他远点,怕凉着我,生病以后我也不去上班了,家里全指望你爸。这么多年你爸从来没休息过,我知道的。我看见他在日记上写‘别家老婆孩子有的,我家的也会有的’……你说,这么一个男人,我跟了他一辈子,我有什么好后悔的呢?”
我看着母亲的侧脸,仿佛看见当年风华正茂的少女,心甘情愿的洗衣做饭,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默不作声的埋头奋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