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燕姿在《天黑黑》中唱“原来外婆的道理早就唱给我听。。。”偶尔听这首歌,想起自己的外婆。只是,记忆中外婆很少给我讲什么道理。现在,只能凭借那些或深或浅的回忆,去描绘自己的外婆。
小时候爸妈因为上班的缘故,把我放在爷爷奶奶家养。爷爷奶奶家离外公外婆家不远,都在同一个乡镇,隔着几个村子,大概七八公里的路吧。奶奶有时会把我送到外婆家。我死活都不愿意。或软或硬,手段用尽,仍是没有办法。不愿意去是因为外婆话少,很严厉,呆在那儿总不及在奶奶家自在。但总有在外婆家度过的时候。那时去外婆家觉得特别远,磨磨蹭蹭,似乎走到天边了都。外婆见了奶奶自然是热情,好好一番招待。奶奶走了,我就觉得一切变得局促起来。在那时我看来,外婆对我似乎没有格外的疼爱,不会像奶奶那样问我喜欢吃什么。不过外婆做菜很好吃,但不许浪费,饭碗得拿在手里,不能放在桌上,当然,掉了的饭粒是一定要捡起来吃掉的。
外婆似乎很忙,也没太多时间陪着我,剩我一个人玩。外婆家的房子很大,很多间,我打发时间的方式就是每个房间转悠,那些有着雕花挂蚊帐的红床总是很好看,前面还有块木板是专门放鞋的。那些用青花罐装着的红糖总是很好吃,尽管放在很高的柜子上。走到最里面一间房,就是外公的书房。外公很瘦,喜欢抽烟,很重男轻女。记忆中,我们总是互相对看一眼,然后各做各的。他似乎没有跟我说过话。
除了房间,就是去外面玩。周围倒是有很多同龄的小孩,男孩居多。夏天的时候,他们脱光了玩水。外婆自然是不准我下水的,甚至看都不让我对着池塘看,说羞人。在外婆那里,我有了点自己和男生不同的感觉。晚上,休停下来的外婆给我洗澡,安顿我睡觉,一切都是简单的,安静的。
稍大一点,被父母接到长沙,回老家的时间基本就是春节了。在外婆家,人多极了,三个子女的各自家庭,似乎都是外婆一个人操持。外婆梳着齐耳短发,在烟熏火燎的灶房忙碌得一丝不苟。有一天,有个背着蛇皮袋的乞丐来外婆家讨糍粑。我倚着门,似乎特瞧不起他。我对外婆说,我们就给他一个,然后再从他袋子里拿一个回来。外婆从屋里拿着糍粑出来,经过我身边时,狠狠地剜了我一眼。那眼神,我现在仍记得。
还有次不是春节见到外婆,是妈妈夏天休假带我回去。那时我好像还没有上学,仍处于对牛脚印和牛屎感兴趣的年龄。外婆家不知是什么原因一片热闹,房前坪里好多人,好像都在忙,外婆就更别提了。只有八十多岁的老奶奶(也就是外公的妈妈外婆的婆婆)坐在那儿晒太阳。一双小脚,一方小桌子,一个小板凳,一个小酒杯。老奶奶牙没了,霍霍地笑,很闲逸乐观其成的样子。妈妈后面告诉我,老奶奶每天要喝杯小酒,还要经常吃猪油伴白糖。外婆把她弄得熨熨帖帖,舒舒服服,走得时候也是喜丧。
再大些,后面外公也走了。舅舅姨妈妈妈都很担心外婆一个人住那么大的屋,是否熬得住,纷纷要接外婆到自己家里住。外婆不肯,一定要住在那个她花了一生操持的房子里。
后面,外婆也得了重病。妈妈带她到长沙治疗的时候,附二医院的医生护士会问妈妈外婆是不是退休干部。外婆离开村子,来到长沙,尽管会穿得整齐一些,但仍是典型的农村妇女。她们对外婆的好奇和揣测,让我觉得难以理解。
再后面,外婆也走了。村子里那个最大的房子,刷着白色漆的房子,这下真的是空了。连屋后那一片茂密的树林,也一下变得空了。
记忆中,对外婆,基本就是这些印象。家里还有张外婆和外公合照,黑白,泛黄,院子里的橘子树也变黄了。看上一眼,似乎就能感受到外婆的那些岁月。
妈妈也是个严厉的人。我有时跟她开玩笑,说她像外婆。妈妈便会说她比外婆差远了之类的话。我陆续也知道了外婆更多的事。
外婆出身时家里条件优渥,大地主家庭,在当时受过一些女孩子难得接受的教育。外婆后面嫁给了同样也是来自地主家庭的表兄,也就是我的外公。婚后,外公和外婆一直生活在那个叫做X家坳的村庄。然后,外婆和外公生育了一男两女,依次也就是我舅舅、姨妈和妈妈。其实不只是生养,这三个子女被外婆教育得也相当不错。
乡村的生活虽然平静,但具体到耕种烟炊,柴米油盐,自然有许多不易。尤其外公是村里的会计,喜欢抽烟,大男子主义的思想,基本不怎么沾家事。从每年的庄稼收成,猪圈里牲畜的长势,小孩子的读书穿衣,以及各种人情往来,都是外婆一手操持。外婆如何从一个大家庭里的娇小姐蜕变成无所不能强悍顶梁柱,我不得而知。不过外婆不管是养猪,还是种东西,似乎都比别人好些。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妈妈没有过饥饿的记忆。当然,即使外婆很忙,村子里要是有人找她写信或帮其他什么忙,她也从来不推辞。
有一天,妈妈忽然说,其实她后面还有个妹妹。这个从未听说过的人让我很意外。可是,这个小女孩,因为是女孩,在差不多三十多天的时候,被外公的妈妈外婆的婆婆也就是老奶奶捂死了。老奶奶指着被窝笑着说,你看她死了。
这件事让我很震惊。我急着问外婆当时是怎样的。“当然难过,但还不是要过下去”,妈妈说。
从此以后,我一直想着这件事。这个应该是电影里的情节竟然发生在那个我曾经熟悉的房子里。我不知道,外婆,当时的那个年轻女人,怀着怎样的心情埋下自己的孩子,又怀着怎样的勇气继续劳作,照顾家人。
现在,我有时想起外婆,那个当时不懂事,没能好好亲近的亲人。这是我深深的遗憾。
现在,不论是生活还是工作让我感到世事艰难的时候,我都想起了外婆。她那里有勇气、有智慧、有希望。
外婆走后,儿女随她的意,将她葬在可以看见白房子的地方。以前春节,不管晴雨,我都会回去在那里呆一会儿。可是,现在,竟也有三个年头没有去看过外婆了。
在我老家的方言中,外婆其实不念外婆,那两个叠音,我即使离家很远,很多年,却也一直烂熟于心,响如在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