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记忆特别清晰的人,尤其在童年。
那是一个雪后的冬日午后。天寒地冻,鹅毛大雪在午间终于停歇,为久困于室内的人们,撕开了一个外出活动的难得缺口。
小姑从深圳打工回来,带回一台卡片相机。在如今对相机司空见惯的年代,这或许不算什么,但在那时,它无疑是件相当稀罕和贵重的宝贝。我幼时的记忆里,照相是需要跋涉五六公里到镇上照相馆才能完成的“壮举”。因此,那天下午我毫不犹豫冒着严寒随大人们出去了。
我们去的是前营村一个村民在我们村河边承包的一片桃园。夏天桃子成熟时,我们这群顽皮的男孩,总爱趁园主疲惫松懈之际潜入偷桃,而后必会引来一阵追打。即便在采摘季过后,入了夏末,桃树有时还会零星挂果。只因时令已过,果子瘦小,卖不上价钱,园主便也听之任之。这时,我们便能大摇大摆地爬上树去摘取,那是另一番热闹。
而眼前的冬日桃园,已是银装素裹。新雪初停,每一片雪花都还停留在它最珠光宝气的时刻,尚未蒙尘,也未曾消融。整片园子显得肃穆、清冷,连寒意都似乎变得沉静、克制。
当我看到夏天绝不容我靠近的桃树,此刻却能安然地站立于它的枝头,一种难以名状的喜悦在心中漫开。“咔嚓”一声,时间被瞬间定格,一个记忆的锚点,就此沉入心底。
从桃园出来,我们沿小路走向主路——那条从我家直通淇河的大路。幼时,种地是农家头等大事,路旁都修有灌溉的沟渠。时过境迁,小路的沟渠早已无踪,大路的也已废弃。沟渠里流水潺潺、滋润庄稼的景象,在我的记忆里,已是非常遥远的往事了。
童年时,望着桃树粗壮的枝干,我总以为它们会永远在那里。后来才知晓,桃树的盛果期不过十数年,一旦过了风华正茂的年岁,便再难结出好果子。上初中后,就再没听说过有小孩去偷桃了。或许是后来的孩子们有了新的玩意儿,不屑于此了;或许是桃树老了,被园主抛弃了;亦或只是我长大了,不再关注那片曾承载了我无数欢乐的桃林。
桃林离我家比较近,闲暇时我仍会沿着记忆里的路线,在家门前的这片天地漫步。桃林消失后,那片土地种过黄姜,植过桑树,再后来就荒废了,河岸边大片的农田也都荒废了,只余下少数菜园与最为肥沃的良田被村里最后一代农民耕种着。
新一代农村人不爱种地,我不愿称之为农民,农民是会种庄稼的人,而他们不会,他们只是在从村生活的一批人,更准确点说只在过年回农村生活的人。有能力的,走出了村子,就再也不回去了,倘若有一天,村里的老汉儿、老母上了山,那就彻底地与这方天地断了联系,童年就彻底从记忆变成了一个名词。
如今再回村,那片曾经滋养了桃林与我整个童年的土地,也已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厚厚的沙丘。我们那儿的沙子是好东西,据说里面有黄金——河床上那些日夜轰鸣的淘金船可以作证。沙子也是不可或缺的建筑材料,是珍贵的矿产。那连绵的沙丘在夕阳的映照下,反射出人民币独有的朱砂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