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朋友,宁波人。
他过年时候带爸妈去香港澳门玩了一圈,父子俩仿佛烟花大赛,每天比谁炸得更高更响。
他爸爸是人生第一次出境,第二次坐飞机出远门,对很多异地文化都不太能理解。
第一顿饭,朋友带爸妈下了飞机直奔一家提前预订的人均200+的潮州菜,点了卤鹅、蠔烙、普宁豆腐、清炖牛腩,和普通的生菜。
爸妈没看菜单,也不知道这家店什么价位吃着吃着不满足,他妈要了两碗饭,发现15块一碗,他爸当场崩溃,觉得被骗。
但那是旅游第一天,还不太好发作。
他爸是重度碳水需求者,每顿不吃许多许多的碳水,就觉得没有吃够吃饱,每天喊着要吃包子和面。
后来他就带他爸去吃茶餐厅,车仔面一端上来,他爸就炸,说这就是快餐面,一点也不健康!而且为什么四五十块钱一碗,你们一定是被骗了!
一日早茶,他爸站在明厨窗口看到厨师下出前一丁就大喊:你看!被我抓到了吧!他们下的就是快餐面!凭什么五十块一碗!
朋友很难和他爸解释,所有的面其实都可以叫“快餐面”,哪国下面不是图个简便快速?
他爸还觉得自己机智,从书包里拿出许多从宁波带的面包,要求餐桌上的每个人吃,他就和他爸大吼,为什么来了香港还要吃宁波家门口就能吃到的东西?!
但他爸带了好几个年轮大面包,好几袋一袋四个的小餐包,还有一堆宁波千层饼,每天早上在酒店当早饭吃,其他时候就给剩下的人“推销”。
朋友一口没吃,他爸和他妈吃了好几天才吃完。
而在香港的饭,他们直到吃上了干炒牛河盖饭、小炒皇配叉烧包,才算舒坦。
如果只是吃不到一起,问题也不大,大家分开吃就是了。但朋友他爸,因为没有什么出行经验,不会主动找吃的,但别人找了吃的,他又每次都会diss。
去尖沙咀旺角的老街,朋友他爸不许所有人吃路边摊和大排档,看到大家走走逛逛,就拉着人往前,一口一个tita(宁波话脏、恶心的意思)。
有一天下午,朋友逛到大馆,这个曾经的监狱如今已改为文艺标的,过年期间放映着现代艺术片,内设了许多有情调的西餐厅、酒吧、咖啡馆。朋友想在那吃饭,他爸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吼:你知不知道这是哪里?以前是监狱啊,在这里吃饭就是吃牢饭!
硬生生又把朋友和他妈带走,去旁边吃了快餐。
快餐是日料定食,朋友寻思这总能便宜吃饱吧?结果他爸把每个套餐都diss了一圈:
青花鱼就是宁波的小鱼,一点不值钱;
猪排用炸的,肉肯定不行,这怎么能吃;
鸡块?小孩子才吃的东西,你怎么还吃。
这种性格,或说到哪都爱批评别人的行为习惯当然也不止局限在吃上。
比如朋友他妈在路边小店看帽子,他爸马上就把他妈拉出来,说这种路边摊的帽子肯定又贵质量又不行,买了等于被骗(但品牌店,他也下不了手)。
路过TOTO,就指着人家招牌说,这个是马桶大品牌,你妈肯定不知道。朋友他妈站旁边,翻个白眼都算给他面子。
神奇的是他转头就能问出,为什么宁波也有的特斯拉,香港也有这么多?朋友说,人家特斯拉是国际品牌,他马上就反驳道,不可能,这么差的车,怎么可能是国际品牌。
朋友也觉得翻个白眼都嫌多。
了解到他爸的种种行为,我顿觉他心中似乎有着不可撼动的绝对秩序,一切超出其心中秩序的存在,必要受到打压。
譬如朋友后来觉得和他爸吃贵的饭没意思,把后面的餐厅预约都退了,迪士尼也退了,他爸马上就说,就应该退,香港哪里有迪士尼,迪士尼只有美国有,其他地方的都是假的,你花那么多钱订的香港的票,就是被骗。
对“人”的冒犯就更多了,朋友他爸这辈子从未见过那么多种族的人同时走在街上,尤其对包头巾者,脑中警铃大作,边问这些人凭什么能来这里,边对他们指指戳戳。
还好宁波话在那里是加密的,不然搞不好会当场被打。
对人的冒犯当然也不止于此。
这趟旅行的高潮出现在大年初一,大家定好了这天从香港去澳门。在香港的最后一顿饭,他们找到酒店附近一家初一开业的酒楼,类似于可以办团圆饭的那类餐厅,但两重事情让他爸整个精神崩溃。
其一是粤语区人民过年喜好买花,比较特殊的是,他们有个习俗是要布置黄菊花与白菊花,寓意“金银满屋”,于是第二天一起床,就看到家家户户门口都放了黄白菊花。
其实当时宁波去的大家都对这一文化差异有些诧异,但其他人是带着新鲜好奇的心态,宁愿查查问问,唯有他爸,觉得香港全城都想把他送走,吃饭也像在殡仪馆里吃,一直丧气得骂骂咧咧。
到了酒楼,早午饭时间,人不多。朋友找了一张4人桌,但他爸想坐环形的8人沙发卡座,不说自己的希望,就一直在指责儿子太听话了,服务员说什么就是什么,从小就是听话,到处吃亏(实际上根本没有服务员引路,因为当时大多数桌子空着,可随意落座)。
这种指责一路上出现了无数次,譬如朋友他爸觉得香港澳门的餐馆都要加服务费,一直指责说,这不可能,一定是看你是小孩子,你们被骗了。
返程登机未走廊桥,而是坐了机场摆渡车,朋友他爸也马上说,机场的车就应该像这样不要钱,我们第一天从香港的机场到中环,坐机场快线要一百块,也一定是你被骗了。
怎么说呢,一路上未有任何信息贡献,让他点个菜之类的都会说看不懂那里的菜,听不懂那里的话,但儿子做主,自己跟着走,却又时时指责儿子带着一家人被骗,堪称满分窝里横。
说回那顿饭,高潮发生在朋友他爸发现店里有残疾人用餐,以及那家老酒楼的服务员都是老年人,再搭配黄白菊花装饰,觉得被触了大霉头。
他说,这地方老年人还要出来工作,经济肯定不行,要靠自己这样的游客来帮扶他们的经济。
说自己看明白了,香港这个地方经济发展主要靠外地人,包括那些戴头巾的人,离开外地人,就一塌糊涂。
朋友就说,好城市就是对外地人有吸引力,外地人多才说明这个城市发达;又说,你儿子自己在上海也是外地人,宁波的经济发展也离不开外地人,为什么一直一口一个外地人地贬低别人?
他爸不管不顾地往前说,说自己这次去的那些地方,包括这些人均几十块的店,都是本地人不会去的,都是骗外地人的。又说哪有上海人会去城隍庙、吃小笼包?你就是被骗了!天天被骗!
“外地人”的概念突然从打工人扩展到了游客。当然不止一口一个外地人,还有穷人,老人,残疾人,他那顿饭上对若干人群的冒犯汇于一处,达于极点。
而且过程中无论朋友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就是一个劲儿地怀疑、指责,几句话翻来覆去反复说,情绪越说越激动,声音也越来越大。
香港这个城市人虽多,但大家说话都很安静。餐厅里,朋友和他妈就叫他爸小声一点,他爸则再次“炸开”,说你们一直叫我控制叫我控制!有什么好控制的!我就不控制了!然后又开始把前面几个论点反复说。
第一道菜刚上,朋友就愤而离席,整顿午饭都没吃。
为什么我会这么清楚这些细节?因为我也在那顿饭的餐桌上。我说的“朋友”是大郑,这次是我们四人出游。
大郑离席之后,他爸把那些观点又翻来覆去给我讲了好几遍。后又控诉,说现在慢慢理解了我们来旅游,是为了去没去过的地方,尝试些没吃过的东西,但自己就是苦日子过过来的,饿过来的,一定要吃饱,可是你们每顿饭都不让我吃饱!我不是要跟你发火,但这个桌上的菜就算翻一倍,我都能一个人吃完!
那时候,桌上有一大盆干炒牛河,还有烧卖、煎包、煎堆等许多碳水小吃,以及排骨青菜等等。
那家酒楼是个日常能给当地人办办婚宴的地方,菜不精细,但量很大。
直到又上来了一盆煲仔饭,他终于不再说话,把剩余的干炒牛河倒进煲仔饭里,就一通炫。
最后饱到,第一次见他看到晚饭有点迟疑不下筷子。
“我以后再也不会带我爸出来玩了。”大郑后来反复说。
“我以后不要出远门旅游了。”大郑他爸后来也反复说。
就这样祝大家新年快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