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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抹温暖藏在记忆深处，许多年，挥之不去。
1.
太阳快要落山了，缕缕金色的余晖洒在水泥路面，小朵擓着一小竹筐油馃（油条）疾步走着。
小竹筐里装着四十根油馃，那是未婚表姑婆家送给五妈坐月子的礼物，那时坐月子都是送红糖，鸡蛋，油馃。
表姑夫今天刚从部队回家探亲。
“你掂着这筐油馃回去吧，这儿没场儿（地方）住。”表姑把装油馃的竹筐塞给她，叫她赶紧回家。小朵看了一眼油馃上盖的一条水红花毛巾。
暑假才刚到，十岁的小朵只能听表姑的话，离开她家。
小朵顺着后勤部队的水泥路往前走着，刚刚走过部队岗哨的大门，就听见后面有人叫她:
“小朵，别走了，跟我回去吧，天太晚了。你一个小姑娘，不行。”叫她的人声音有点沙哑。
小朵一回头，看见表姑夫那瘦高的大侄女巧儿，气喘吁吁地从后面追上来，她看见巧儿表姐脸颊上的小雀斑，看见她额头上的汗珠，看见她的胸脯随着小兰花的确良衬衫微微晃动。
表姐抓住小朵的胳膊，让她跟她回去。
小朵摇了摇头。
“不，表姐，我不跟你回去了，我要回家。”小朵执拗地往回家的方向走着。
表姐拉住她不让她走。
“我表姑叫我回去，她说没场儿（地方）住。”小朵擓紧竹筐目光坚定。
“她那没场儿（地方）住，你晚上跟我睡。”巧儿表姐继续劝说小朵，她的脸急得通红。
巧儿表姐大概有十九岁了，她好瘦好高啊。
“不，表姐，我走。”小朵圆圆的脸蛋儿也涨红了。
巧儿表姐拗不过她，只好松开手。
“那你路上快点儿走，天快黑了，我望着你走。”巧儿表姐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看着小朵转弯。已经走了很远很远了，小朵回头看，巧儿表姐还站在那里。
“你走快点啊!天要是黑了，看见大人，你叫他送送你啊。”巧儿表姐大声喊着向她摆手。
2.
小朵回家的路是十五里的盘山公路。
路是由四个大队的农民，每天带着干粮，起早贪黑，靠人力和炸药，没有一分的工钱，义务劳动，开山修凿而成。
小朵记得，离修路的地方好远的阳岗大队（小朵曾看过三爹的《水浒传》里景阳冈武松打虎的故事，这个阳岗可不是那个景阳冈哦。小朵心想），那些不认识的大人，还曾经在她家喝过水，吃过饭。
路面还没铺水泥，不久就被大雨冲刷得坑坑洼洼，崎岖不平。路上的拐弯儿一个接一个，有个大拐弯，要绕一里多地，“这里的山路十八弯，这里的山路九连环”。
大拐弯处，有一条小岔路，沿小路走上去，就到公路的另一头，那里地势较高，四面来风，人们叫它黄风坳。
黄风坳有一棵几人合抱那么粗的大槐树，小朵听大人说，这棵大槐树有好多年呢。一年又一年，一天又一天，它看着太阳从东边的山谷，冉冉升起，从西山渐渐落下；看见月亮像一个银盘，（简书作者薰衣草的清香原创首发）挂在无遮无碍的天空，为夜行的人，照着亮光。
往来行人坐在大树下，心里感觉轻松许多，因为到那里路程过半。夏天，山风徐徐，汗津顿消。
小朵疾步快走，山路上不闻人语响，只闻鸟声鸣。
她不知不觉来到大拐弯，走那段公路要绕很远，还是走小路吧，小朵心想。她擓着竹筐，沿小路向黄风坳的方向走去。
这条小路，她跟着大人走过多次，她已很熟悉。
小路一边是小块梯田，水稻的谷穗还未成熟，青中泛黄，她闻见一股青青的稻谷香，她听见河水叮叮咚咚，像在唱歌儿。
河边的水曲柳，枝枝丫丫，像伸开的八爪鱼细长的手臂，往河水的方向弯曲着。窄窄的高高的小河两边高坎上，杂草丛生，零零星星的小花或藏在杂草中，或争先恐后地挺起它的小身躯。
小朵喜欢花，若是大白天，她会慢慢地走，慢慢地采花。可是今天，天快黑了，她一个小姑娘，虽平时胆大，但此刻也有点怕，听人说黄风坳那里曾有坏人拦路抢劫。
小朵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加快了脚步。
一阵风刮来，掀起了油馃上的花毛巾，松软金黄的油馃，整整齐齐地码在竹筐里。小朵看了一眼，她很少很少吃油馃，姊妹四个，妈从来不舍得买。她最小的妹妹才两岁。
妈要打一筐一筐的金银花，挖一筐一筐的桔梗，沙参，前胡，半夏，半边莲，老鸹扇……很多的药材，晒干了到供销社卖，才换几块钱。爸挣得钱都交给了爷爷。
她真想吃啊，可是她没有动油馃。她仔细把毛巾盖好，毛巾的四边塞进框沿。
3.
小朵儿终于来到黄风坳，她喘了口气，放慢了脚步。
天空黑沉沉的，又一阵风吹来。她有点儿累了，感觉竹筐勒得胳膊生疼。她挽起袖子，发现臂弯勒红了。
突然间，闪电自对面天际飞起一道白色的亮光，一声闷雷像远处的火车样轰鸣着，雨点随风而下，拍打着竹筐，发出“啪啪~”的脆响。
小朵加快了脚步，沿着公路跑起来，她好累呀。她用两条胳膊护着框里的油馃。
雨突然下大了，带着声声闷雷。夏天的天气，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雨点儿打在小朵的长辫上，拍在她的脸上，她薄薄的湿衣衫紧贴在身上，脚上的布鞋也湿了，走起路来脚在鞋里打滑。
小朵哭了，眼泪伴着雨水一起往下流着。
她好伤心，边哭边跑，离家还有很远，天马上就黑透了，她多么希望有个大人来帮帮她啊。
她哭出声来，边跑边放声大哭，一绺湿头发遮住了她的眼睛，脚下的石头拌了一下，她差点摔了一跤。
公路两边，山上的树枝随风起舞，黑魆魆的，像鬼影伸出的魔爪。
小朵边跑边大口地喘着粗气，雨点渐渐小了。
这时，她听见后面有脚步声，她不敢回头，继续往前跑着。
一会儿那个人追了上来，隐隐的微光里，小朵似乎看见，那是一个跟他爸年龄差不多的三十出头的男人。
“小姑娘，这晚了，你咋一个人在路上走，你不怕呀!你家是哪塆儿的？你爸叫么事（什么名字）？”那个人撑着一把黄油纸伞，遮在小朵的头顶。
小朵没有吭声，继续加快脚步往前走着，她怕是从黄风坳下来的坏人。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四方黑荒荒。我的妈呀，这可咋办呢？她想着心里害怕起来。
“你咋不敢说话，你怕我是拐人（坏人）啵？”黑暗中那人露出了白白的牙齿，他的声音听着还挺好听的，不像坏人。也说不定呢，有可能他是装的。小朵暗暗想着，就是不吭声。
“你家在哪儿？我给你送回去。”那人紧跟着小朵往前走着。
小朵的心开始时紧张得咚咚直跳，渐渐地，她放下心来，快走到离家很近的水库了，那人也没把她怎样。
天完全黑了，雨也停了。
一抬头，小朵看见朦胧的月亮从云朵里慢慢钻出来。她看见了水库下面一座一座的小村庄，村庄里那星星点点的灯光，她沿着大坝的台阶一步一步往下走着，走向家的方向。
那个人还跟着她，一路上絮絮叨叨地跟她聊着天，她一直不理会他，你愿意跟就跟着吧，反正我已快到家，我也不害怕。小朵快乐地想着，她恨不得像小兔子一样跑起来，心里想唱歌。
终于到家了。
“我滴天呐!你咋这咱（现在）回来了？”看见小朵那么晚回来，她的妈妈吃惊地问道。
煤油灯下，两岁，五岁的小妹，七岁的弟弟围到小朵跟前，仰起头看着姐姐。
“天呐，这是新建大队的刘林雨，是你把我的大妞儿送回来滴呀，妈吔!拿问你拿问你（谢谢你谢谢你）!。”小朵的妈妈一看还是熟人，她感激不尽地致谢。
这时，小朵的爸爸也回来了。
“原来是你的妞儿啊，我问她，她一路都不说，怕我是拐（坏）人。”小朵的爸爸握着他的手，给他递黄金叶烟，让他在家里吃饭。
“好了，终于把这孩子安全送到家，我也回去了。不用客气啦!”他看了看小朵，摸摸她的头，小朵害羞地低头笑了。
爸爸打着手电筒把他送出大门，一直在道谢。
“这么晚了，你表姑咋还让你回来呢？”妈一边给小朵换衣裳，一边心疼地问道。她解开小朵的湿辫子梳着。
“我看见那表姑根本不想留我，我就硬气回来了。”小朵眼前浮现出表姑的眼神。
“油馃你咋不拿着吃呢？你不饿呀？傻女子!”妈热好饭放在锅台。
又累又饿的小朵大口吃起饭来，“我想着那是表姑家给我五妈的东西，我不能让它少一根。我根本没想到吃。”还是妈做的饭好吃，小朵夹了一口菜。
那时候也没有电话，夜半十五里的山路，如果一个小姑娘走在路上丢了，或遇到什么事儿，后果是什么？
“那个大表姐撵过来，让我留下跟她睡。”小朵停下手中的筷子，若有所思地想起那个大表姐巧儿。
“哦，那个巧儿啊，她是她奶奶捡回来的。心眼真好！”小朵的妈妈很感激那个巧儿。
“哟，她咋是捡的呢？我看着不像啊，她家里对她都挺好的。”小朵觉得很奇怪。
4.
那年腊月，小朵的表姑结婚了。
想起一年前的事，小朵再也不想去表姑家了，可是暑假表姑又让她去玩，让小朵帮她打猪菜。小朵想见见表姐巧儿，于是小朵又来到表姑家。
晚上，表姐巧儿让小朵跟她睡，小朵好开心啊。
大姑娘和小姑娘躺在床上。透过窗户，小朵看见一弯月牙，月牙旁边有一颗亮晶晶的星星，永远陪伴着它。
小朵把装着萤火虫的蛋壳儿放进蚊帐里，萤火虫尾部的荧光一闪一闪，就像天空一眨一眨的小星星。
“小朵。”
“嗯，表姐。”
“那次回家没么事（什么事）吧？”
“没么事，表姐，你没睡着啊？”
“我睡不着，”小朵听见表姐巧儿“唉”的一声叹息。
“你咋啦表姐？”小朵手里握着亮晶晶的蛋壳。
“你小，不懂。”
“我也看了好多小说呢，表姐，你有心事啊？说给我听听，我的理想就是将来长大了当作家。”
小朵已悄悄看完长篇小说《艳阳天》，她喜欢女主角焦淑红，喜欢男主角潇长春；她也看了《青春之歌》，喜欢林道静，讨厌于仁泽；看《木偶奇遇记》，《天方夜谭》，还有冰心的作品……
“哈哈，小朵儿将来要当作家。”小朵听见表姐的笑声。
一阵沉默。
“小朵。”
“嗯。”
“你说当兵的好不好？”表姐突然问到。
“好，你二爹不是当兵的吗？我也喜欢军人呢。”小朵发自内心地说。
又是一阵沉默。
“小朵，我跟你讲了，你不要告诉任何人啊。”表姐突然严肃而认真地说。
“你放心，表姐，你说给我，就像我的嘴巴上了一道锁。”小朵发誓。
“我是有心思，一年前，我喜欢上后勤一个当兵的。”
“啊!”小朵吃了一惊。
“我们俩偷偷谈恋爱一年了，他比我大两岁。但是部队有规定，不准当兵期间谈恋爱，更不能跟驻地百姓谈恋爱，要是被领导发现，一定要严重处罚。我们俩都不想离开对方。明年他就复员了，他想叫我跟他回老家。他老家是浙江的，离咱这可远，听说那边很穷，我爸妈要晓得了，肯定不同意。再说，”表姐停顿了一下。
“再说么事（什么事）表姐？”小朵正听得入神。
表姐沉吟一会。
“再说，我是我奶奶捡来的，不是我爸妈亲生的。我奶奶多爱我，我要走了，我怕我奶奶好伤心。”表姐一口气跟小朵讲完她的秘密。
看来表姐的心事实在无处安放，她想找人倾诉，但是没有更合适的人。她又不敢轻易向不信任的人透露心曲，万一事情传出去，既影响她的名声，还影响她所爱之人的前程。
小朵虽然比巧儿年龄小很多，但是，她喜欢小朵的善良懂事和单纯；小朵同样喜欢这个善良勤劳的大姐姐，每次巧儿对她的照顾和关爱，更加深了小朵对她像亲姐姐一样的喜爱。
心心相印，让两个相差九岁的姑娘成为好姐妹，好朋友。
面对表姐对自己的信任，小朵小小的心感动不已，可是她又能帮表姐出什么主意呢？她只有永远坚守这个秘密。
小朵没想到，那是她最后一次看见表姐。她后来又怎样了呢？
那年的冬天，表姑到家里来做客。
小朵问起表姐，表姑说表姐偷偷地跟那个当兵的跑了。
后记
十年以后，小朵去省会城市上班了。
天下就有那么巧的事，小朵跟巧儿表姐的妹妹居然在一个车间一个宿舍，并且她俩也成为好朋友。
小朵问起她姐姐后来的情况，巧儿妹妹说她姐姐跟那个军人跑了以后，家里当时很生气，爸妈说不认她这个女儿，奶奶气得生病躺在床上。
开始他们很穷，后来浙江发展得很好，在全国的经济处于领先地位。她姐夫很有闯劲，他们一家开起了小工厂，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小朵听完，为巧儿表姐感到开心。她心里那十年的秘密终于可以放下了。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