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我回到家中，拿出手机一看，发现苏菲已经给我的微信里留了几条消息。虽然她刻意算着我下班才给我发消息，但我还是很迟才看到。
说实话，我当时看见她来参加面试，心里还是有些忐忑的，心想老板肯定是靠着以前的经历才有信心的，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了。
我的上司告诉我一些以前面试过的人的事情：有一位应聘者告诉我的老板，他可以不要薪水，只要希望在这里工作一年，拿到工作经验去移民。另一位应聘者花了八万加币，通过一家中介的关系，找到了一家愿意给他做雇主担保的公司。也就是我们公司。他说可以接受以最低薪水在这里工作两年。直到这位应聘者向老板讲述了自己来到这里的经过，老板才明白原来在约克论坛上免费发布的工作被中介这样转手出售了。一个中介根本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就能赚到八万多加币。
通过这些类似的事情，我得出结论，中介所谓的“独家雇主资源”，也华人店主自愿发布的广告。并不是什么独家人脉。我想了想，一家正规的、以盈利为目的的公司，不会一直是中国中介机构的“培养皿”。通常情况下，留学生至少要在公司里工作一两年。如果他们不能为公司创造价值，公司的损失甚至会超过中介机构给他们的提成。有了这次的经验，我每次见到有人夸下海口提什么独家雇主，我都会想起这件事。
籍由这两个面试者的低三下四的求职经历，老板对自己的定位也从“雇主”变成了“救世主”。老板觉得自己并不是压榨这些员工，而是给他们帮助，让他们无需被中介榨干一层油就可以得到这份珍贵的岗位。
至于我自己沦落到这个岗位，也是拜中介所赐。中介说他们“恰好”知道一个我专业的高薪工作，但这不是白给的。我当时正好未来需要办移民。他们说如果我签约他们的服务，他们就可以介绍我去。我不假思索签订了移民合同。在我签好后，他们对我说该岗位已经招满了，但可以介绍我去试试其他岗位。我也就从原本的职业路径拐弯到了这里。
在这些黑心中介的衬托下，老板就显得“有良心”多了。他说，雇员到他公司上班，不用支付任何费用。真是可笑。
我认为这位求职者与我们老板以前的面试经验不同。她是毕业于安省大学的研究生，也就是说，她可以凭借自己的学历，通过安省硕博通道移民。获得一年的当地工作经验只是锦上添花。所以，她未必会为了移民而来公司委曲求全。
她在微信上做了个自我介绍，中文名“武紫涵”，英文名“Sophie”。得到我的招呼，她就主动跟我说，“武”是他们民族的汉化，她来自内蒙古，满族，听她这么一说，我才恍然大悟，难怪她长得这么高。
从我们聊天的次数来看，她似乎处于下风，等我们聊得差不多了，她就把自己的狗拿出来给我看。这条狗的毛发油光水滑，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照片里能看出狗是养在公寓里的。她还展示了几张柯基散步时的图片，柯基被精心打理过的毛发，在莹莹的草坪上欢快地奔跑着。
见她这么热情，我就问她：“你在这边养的狗吗？”她说是的。还给我展示了给狗开的ins和小红书账号，已经有几万个关注者了。她说她养狗有几重考量，除了觉得可爱，也想把做宠物博主当个副业。她毕业后这半年都没有找到任何全职工作，做饭、照顾狗和找工作三件事把她的时间占得满满当当。
后来问我能不能给我打个电话，我说可以。这时她才坦白，她面试里在住址问题上撒谎了：面试时她说了离公司二三十公里远的密西沙加，其实她目前住在温莎，也就是距离公司至少一百多公里的地方。也就是说她为了这次面试开了一百多公里的车。
老板说让她下周来试工，还问她有没有找好住处，自己家有套房可以便宜租给她，并让她在面试结束后就去自己家里看。套房的意思是带卫生间的卧室，和“主卧”布局类似。在加拿大，很多人盖房子时候就会考虑到要出租盈利，所以一个家里会有很多带卫生间的“主卧”这样看似荒唐的布局。这套说辞老板也对我说过，我当时对老板说我已经租好房子了。她回绝老板的理由是，自己和男友加上狗三个生物，不方便住在一个房间里。电话里她对我露了底，说这是个托辞罢了。
听说她立马要搬出温莎，我就跟她说了几句心里话。我唯一担心的，就是她对自己的工作很有信心，以为“四大”就是她的金字招牌。大公司和小公司的工作方式是不同的，所以我的老板并不在意她这份工作经验。如果她刚来就没办法适应公司，老板会毫不犹豫地开除她。但她并不担心，还告诉我，这份工作，只是她换地方的一个理由，她真的不想留在温莎城。
一提起住址，她就跟我诉苦，说自己很后悔选择温莎的大学，因为这附近没有一家像样的公司，简直就是个“穷乡僻壤”。她对于温莎的简陋和落后，很是恼火，感觉自己在这种情况下，与拿着福利却不求上进的土著没什么两样。她作为学生，在温莎这里花费了不少金钱，而温莎，却无法为她提供任何回馈。温莎紧邻美加边界，隔着底特律，由于汽车厂搬迁，这座城市成了一片废墟。温莎则更偏僻，许多在底特律打工的人，都会选择在温莎生活。
她还给我讲了一件有精确数据的，让她不能理解的新闻：加拿大政府曾推出一项名为“加拿大学习基金”（Canada Learning Bond, 简称CLB）的福利计划，符合条件的低收入家庭，都可以无条件获得2000多加币的子女教育资助金。而这样的免费奖励，在第一年领取率只有16%。在她看来，这是一种自暴自弃的表现，他们宁愿接受国家免费的资助，也不愿意接受教育，可见他们的自制力有多差。
我对苏菲的解释并不认同，但我一点也不惊讶。这也曾经是我的心路历程。中国的教育历来重视勤奋，而我们这一代的父辈，亦是勤奋与学问的受惠者。我们的价值观也是以父辈的经历为母本。我们的人生道路似乎可以总结成这样一条清晰的路径：走进名牌大学，谋得体面工作，再住到豪宅。教育是我们前进的必经之路，所以我们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来满足这条道路上所有的需求。
据她说，这所学校没有让她满意。按照校方的说法，就业和实习只是教育类的副产物，没有任何难度。况且，以她的学习成绩，她有信心，一定能找到最好的工作。可偏偏这附近偏僻，又没有一家好公司愿意接纳她，这才让她的大好前程付诸东流。
在听完她连珠炮一样的抱怨后，我其实觉得她瞧不上的本地低收入家庭不领教育基金，和她没有成功在毕业后进入好公司说的是同一件事。留学生以及中产以下加拿大本土学生，其实很长一段时间就处于“你不知道你不知道”的状况，这也是我在工作后才慢慢想明白的事。
当我和加拿大比较富有，且父母都是高学历的中国人家庭打交道时，我发现他们会很早就把孩子的人生计划，把所有的能力都安排好，这样将来才有机会进入名校（尤其是美国的“常春藤联盟”）。试想一个八岁的孩子，怎么会有这样的计划，去主动学会吹奏小号，学会打高尔夫球，而这两样东西，都是大学入学考试的加分。又试想哪一个十三岁的男孩，拥有超凡的组织能力，能够根据《普林斯顿评论》上的内容，选择一份合适的志愿者工作，并且坚持这么多年？
在我上大学的时候，我也像苏菲那样，一心只想着把功课做好，争取在考试中拿到更高的分数，根本不知道别的学生已经开始申请实习岗位，结交专业人士了。求职之路并非要到大学毕业后才算开始，而要从大学一年级起就做好准备。如果你要想顺利在暑假去大公司实习，则前一年冬天就要开始申请。而申请时用的简历，则是再往前的夏天就开始筹备项目和经验。
等我知道自己已是大学毕业生，该着手寻找工作时，我的很多同学已经通过家里或者更敏锐的信息渠道，早早锁定了一个顶尖公司的实习，并拿到了转正邀请。不会有人告诉我，公开招聘有时候只是走个过场，招聘要求甚至是为某些人量身定制的。
我记得曾经读过一本《出身:不平等的选拔与精英的自我复制》，其中大部分内容都是关于美国一些薪水优厚的工作（如投资银行、咨询公司、法律事务所）的雇佣内幕。所谓的高薪，就是每年能拿到十五万美金的薪水，一般都是哈佛大学、耶鲁大学，以及美国排名前十的几所大学，加起来也不会超过三所。作者曾参加过一家高收入企业的人力资源部门，通过对这一过程的详细考察和详细的记载，得到了很多的结果，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在美国，在选择高收入岗位的时候，精英们会把他们放在一个更加优越的位置上，从而在一定程度上保持了阶级的固化。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如果公司询问“为什么你想来我们公司工作”，如果回答“只有你们公司要我”就是巨大的败笔，而合适的面试剧本则是把求职者描绘成一个主角，为了追求内心的热爱一步步做出战略性决策。也就是“对某个问题有非常、非常强烈的热情……然后倾尽全力去实现那种热情。” 它假设候选人有无数唾手可得的优秀选择。而且，应聘者不但要懂得如何用合适的剧本来展现自己的风采，而且要做到自然，轻松。
事实上，这些例子也适合国内和欧洲。我的一位朋友，在欧洲求职时，也摸不着头脑。但是没过多久，她就明白了其中的奥妙，并将这些奥妙运用到了自己的应聘中。因为当时国内最顶尖的律师事务所的创始人，要么是来自美国最顶尖的法律专业，要么就是在美国最顶尖的律师事务所工作过，因此他们在聘请律师的过程中，也会遵循着欧美最顶尖的律师事务所的模式。于是，她轻而易举地进入了全国最大的一家律所。
如今，我重新思考了一下我所经历的整个招聘和面试过程，正如书中所说的那样，这种选拔制度更加容易让家境优渥、教育良好、父母的社会阶层已处于精英或中上产家庭的孩子脱颖而出；对经济条件不好、同样聪明勤奋、教育良好的孩子，会造成巨大的不公平。朋友事后总结说，对于那些想要加入大律所的应届毕业生来说，他们希望你能在法院，或者大律师事务所工作过，如果你能有两家以上的实习经历，那就更好了。加拿大的企业也是如此，如果你要进入一家比较好的企业，那么你最好已经有一些好公司的实习经历了。
但这个潜规则，对一个不熟悉的人来说，却是一个很大的阻碍。从经济上来讲，有些人是要在假期里去打零工（暑假打工时，签证不会限制时长）、有些人是要回家探亲的，在此期间是不能去实习的。其次，想要在大型企业中获得实习的经历，必须要有一定的文化资本。简单来说，就是要有内部人士的指点。许多没有这种家世背景的人，不仅没有人推荐，甚至都不知道该如何利用自己的人脉。有的时候，这些人脉并不是那么难以获取，比如发个邮件，或者参加个活动，或者请个老师帮忙。但是，拥有这个觉悟本身，就需要足够多的文化资本。
那天晚上发生了一件事，我被老板送回了家，正在做饭的时候，忽然听到一辆车子对着我们家的方向不停的鸣笛，我透过车窗一看，是我的老板。我连忙关掉炉子，冲到门口问道：“你没事吧？”他一点也不不好意思，说：“我车刚刚撞了，你帮我看看怎么把记录导出来。”我就把他行车记录仪里的卡抠了出来，插在了他电脑上。经过我和他一段段核实，锁定了七点五十分，也就是他来找我的十多分钟前撞了车。
在看行车记录中，我听到了一段八卦：他如同往常一样，边开车边打车载电话（加拿大边开车边举着手机打电话要吃罚单的），然后聊了下新入职的苏菲。在我不在场，他单独开车时候打的电话里，他说苏菲的简历很好，出身于一家大公司，家庭条件也很好。就算苏菲还没真正入职，他已经把苏菲作为可炫耀的一部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