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村子分涧上和涧下,这课皂角树就长在涧沿上。树不是很大,似乎老长不大,斜着往涧外,那细碎的叶子时常就落在涧根的泉里。这泉眼用石板搭成三个池子,最高处的池子是饮水,稍低的池子淘米洗菜,下边的池子洗衣服。我小的时候喜欢在泉水边玩,娘在那里洗衣服,倒上些草木灰,揉搓一阵子了,抡着棒槌啪啪地捶打。我先是趴在饮水池边看池底的小虾游来游去,然后仰头看皂角树上的皂角。秋天的皂角还是绿的,若摘下来最容易捣烂了去衣服上的污垢,我就恨我的胳膊短,拿了石子往上扔,企图能打中一个下来。但打不中,皂角树下卧着的狗就一阵咬,秃子便端个碗蹴在门口了。
皂角树属于秃子家的,秃子把皂角树看的很紧。那年月,村子很少用肥皂的,皂角可以卖钱,五分钱一斤。秃子先是在树根堆了一捆野刺枣,不让人爬上去,但野枣很快就被谁放火烧了。秃子又在树身上抹屎,臭味在泉边都能闻见,村人一片骂声,秃子才把屎擦了。他在夹皂角的时候,好多人远远站着看,盼望他立脚不稳,从涧上摔下去。他家的狗就是从涧上摔下去过,成了瘸子,而且从此成了亮鞭。亮鞭非常难看,后退间吊着的那个东西。大家都说秃子也是亮鞭,所以他已经三十四五了,就是没人给他提亲。
秃子四十一岁上,去深山苞谷。我们那儿产米,二三月就拿了米去深山换苞谷,一斤米能换三斤苞谷。秃子就认识了那里一个寡妇。寡妇有一个娃,寡妇带着娃就来到了他家。那寡妇后来给人说:他哄了我,说顿顿吃米饭哩,一年到头却喝米角儿粥!
但秃子从此头上一年四季都带个帽子,村里传出,那寡妇晚上睡觉都不允许他卸下帽子。邻居还听到了,寡妇在高潮是就喊:卫东!卫东!村人问过寡妇的儿子:卫东是谁?儿子说是他爹,他爹打猎时火枪炸了,把爹炸死了。大家就嘲笑秃子,夜夜替卫东干活哩。秃子说:替谁干都行,只要是我在干着。
村人先是都不承认寡妇是秃子的媳妇,可那女人大方,摘皂角时看见谁就给谁几个。常常有人在泉里洗衣服, 她不言语,站在涧上就扔下两个皂角。秃子为此和女人吵,但女人有了威信,大家叫她的时候,开始说:喂,秃子的媳妇!
秃子的媳妇却害病死了,害的什么病谁也不知道,而秃子常常要到坟上去哭。有一年夏天我回去,晚上一伙人拿了席子在麦场上睡,已经是半夜了,听见 村后的坡根有哭声。我说:谁哭呢?大家说:秃子又想媳妇了。
又过了两年,我再一次回去,发现皂角树没了,问村人,村人说砍了。爹告诉我,秃子死媳妇后,和媳妇那个儿子合不来,儿子出外再没有音讯,秃子一下子衰老了,五十多岁的人看上去七十多岁。他不戴帽子了,头上的疤红得像烧过的柿子,一天夜里就吊死在皂角树上,皂角落得泉边到处都是。这皂角在涧上,村人来打水或洗衣服就恨容易想起秃子吊死的样子,便把皂角树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