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正好赶上香港的复活节假期,实实在在6天的小长假,我回家了。
我现在常住深圳,而深圳常年盛夏,我算是借着假期,回去江南踩踩春天的尾巴。
在我离开家乡前,从未发现这儿的春天如此活力。
一般来说,二三月都还穿着高领毛衣,羽绒服即便早早告别,但大衣总要穿些日子。脱去冬装,夹克、长袖开衫顶多穿半个月,就是短袖的旺季。
南京人、镇江人不大擅长叠穿搭配,走在路上任意一瞥,都是潦草穿穿。居住民是城市的装点,人们随便地打发了春天的自己,也就消减了春天的存在感。
要说南京的春日信使,是成吨的梧桐絮。
传闻宋美龄喜欢法国梧桐,所以蒋在南京满城栽种,围绕美龄宫做成项链。
如此浪漫,但烦人。
因为梧桐絮真的太多了!据说旺盛时,主城区每天可以扫出七八十吨,无数的南京人在春天过敏、烂脸、打喷嚏,对着蒋骂脏话。
外省人来旅游时,导游对梧桐项链的来历大费口舌、字字确凿;而在南京当地,却不停有人研究、辟谣:梧桐树究竟是不是蒋种的呀。纵使是他,也不能白白挨骂呀。
不过我是土生土长的镇江人,去南京后一直住在新城,几乎没有梧桐树,这当季限定的烦恼我有幸错过了。
这一来二去,春天在我这儿,在我的家乡,一直是转瞬即逝。
因为短暂,因此它既珍贵,又容易被忽视。
加上南京素有”火炉“之称,夏天真的过于猛烈、残酷,从而春天也很快在热浪中被忘记了。
谁知道,此次回乡却满怀意外之喜:家乡的春天,值得我写一篇推送!
首先不得不提,季节的闹钟,就是美食。
春天是吃香椿炒鸡蛋、凉拌马兰头、菊花佬蛋汤和河豚的季节。
到南京后,正巧有人送来一锅河豚,是当天从扬中做好送过来的。
我不擅长描写食物,只说一句:河豚有剧毒,但之鲜美丰腴,却能让人刀尖起舞。与春笋、豆腐一同烹煮,揭盖后尚未入口,腾腾热气散着香味袭来,我和我妈一起惊叹:“鲜的眉毛都掉了!”
广东人吃食材本身的新鲜,但我们江南人却偏爱食材搭配的“鲜”。
用鱼丸、上海青、木耳、豆腐、鹌鹑蛋和素肚炖一锅杂烩,或是咸肉、蹄膀、春笋、百叶结闷一碗腌笃鲜,汤白汁浓,鲜味浓厚。
生长在江南,我真有口福。
回镇江后,我结伴发小重游了焦山。
我的童年是跑在焦山脚下,只记得焦山脚下有一片巴掌大的竹林,翠竹挺拔,我们小孩子时不懂事,成群结队地擅自认领竹子,刻下各自的名姓和心愿,约定长大后来看看谁的名字长的更高,心愿能不能实现,这是不太文明的时间戳;
竹林间隐着一片指甲盖大的湖,不知名姓,不见源头,却有鱼、蝌蚪、水蜘蛛成群,可见不是一潭死水;
竹林中有鹅卵石铺就的小道蜿蜒贯穿,听闻光脚走鹅卵石有益身体,有一阵子,小道上人头攒动,都是附近的居民,脱了鞋的,在一旁纠结要不要脱鞋而踌躇着的,怂恿别人脱鞋的,一摞摞的人。最终因为光脚走石头而受了凉,回家拉肚子去了,不了了之了。
后来我去南京上学,听说市政府重修了焦山风景区,那片竹林、那片湖、那条小道都被消灭。而我们那刻在竹子上的名字、湖里已成系统的生态、寄托人们长寿愿望的鹅卵石,都被消灭。
抱着赌气的心态,说要来看看重修的如何。
竟然不错!满目苍竹、垂柳、红风铃木,草长莺飞,碧波荡漾。
炮台、碑林、定慧寺、万佛塔别来无恙,只可惜万佛塔正在维修中,缆车项目也不见踪影,后来我们在树林间找到几个生锈的车厢,并列排行,是刻意为之。曾经在蓝天白云间的缆车刹那掉入停僮葱翠间,风吹不动它,我们也不必仰头眺望。
那高高在上的,突然变的这样踏实,有些不适。
不过总体来说,我看到焕然一新的景区,新大门、新码头、新世界。在镇江这座不紧不慢的小城里,十年如一日的小城里,看到了发展,就像春天的学舌鸟。
学一点欣欣向荣,总是好的。
至于那竹子上的心愿么,我已经忘记了,它早已不是我的心愿,它或许还会在哪个孩子的心里出现,逐字在日记本里或互联网上记下,用更加文明的方式,用不会被消灭的方式。
而我们的名字若是任凭竹子生长又会长到多高呢,竹子已被全部伐去,只有靠我们自己回答。
回深那天,在禄口机场候机时,我读到贾樟柯的一段采访,他说:
“当我在山西生活二十三年的时候,我对我的家乡并不理解,因为我没有参照。我不理解我的故乡,我不理解我过去的生活方式,但是当我离开故乡,当我离开故乡时间长了,我在北京,遥远的北京,我在巴黎或者我在纽约,我会想我的故乡,我才开始能够理解我的家乡,理解那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理解社会,理解我的父母、我的同学,理解我的家乡的贫穷,理解很多事情。所以我真正获得家乡,其实是因为离开了它。”
是的,我终于捕捉到了南京、镇江的春色,却是因为我自深圳来,却是因为我离开了它。
我从候机厅落地窗外眺望出去,看到远处密密麻麻的灌木丛铺展到天际,生机勃勃。那片沁人心脾的绿色,与我隔着广阔的停机坪、獠长的机场跑道,它在地平线,它那么遥远。
它那么遥远,却是我的家乡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