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前姥姥摔了一跤。老太太上完厕所起身的时候摔断了腿,在八十六岁高龄动了手术,出院后在老屋生活起居愈发不便。几个儿女商量了一下,给老太太租了一处楼房,轮流照顾,于是姥姥在今天正式搬离了老屋,搬进了新家。高兴老太太能得到更好的照顾的同时,我忽然间意识到,可能以后能回到老屋的机会微乎其微了。
老屋的年纪和我差不多大,具体是哪年不知道,只知道是姥姥姥爷带着一家人一砖一瓦建起来的。大门朝东,院门口是两间门房,中间是个带月亮门的走廊,穿过走廊,右侧是正房,正房南面是一个小菜园,菜园西侧背靠院墙的是鸡窝,鸡窝旁边曾经是一个地窖。小小的院子五脏俱全,是我的脑海中对“故园”这个词的最好诠释。
我童年几乎所有的记忆都是在老屋。记得小小的我踮脚扒在厨房的红色木箱子边上等姥姥给我拿好吃的;记得夏天的午后,风吹过邻居家的大杨树发出哗哗的声音,感觉是那么宁静;记得一场大雨过后和表弟跑到附近的树林里去探险,一脚踩进淤泥里弄脏了心爱的鞋,光脚拎着鞋子一路哭回姥姥家;记得树林一夜之间被伐光改成苗圃的时候,和小伙伴成群结队走在残根落叶旁,第一次懵懂地识得了惆怅。
姥姥家我们这一辈的兄弟姐妹一共八个,没上学的时候长在姥姥家,上学以后一放假还是长在姥姥家。大姐比我大七岁,年纪最大最懂事,是我们学习的榜样;大哥比我大六岁,是孩子王,每天带着我们一群小萝卜头疯闹,时不时被暴脾气的姥爷骂上一顿。夏天中午大人要午休,小孩子们根本不爱睡午觉,就在院子里玩,每每被大人用“你姥爷生气了”来恐吓我们。姥爷虽然爱发脾气,可每天下班回家的时候,“大二八”的车筐里总是会装着好吃的,也许是一袋李子,也许是一个西瓜。收音机里常年放着评书和戏曲,姥爷高兴的时候就会摇头晃脑地跟着唱上几句。
夏天的午后无比漫长也无比有趣,跟姥姥浇菜园,一根长长的水管从厨房水龙头接到院子里面,姥姥一声令下,我们就飞快跑到厨房里打开水龙头,再飞快跑到院子里,看看水出来了没有。西红柿熟了,就摘下来随便用水冲了再掰开吃掉,时不时弄到衣服上被大人训一顿。院子里有好几个盛满水的大铁盆,被太阳晒上一下午,变得热乎乎的,本来是姥姥给我们洗澡用的,结果都被我们踩水玩了。路边偶尔会有卖爆米花的老头推着车经过,姥姥就会找出一个搪瓷杯放半杯大米,再从放糖精的小瓶子倒出两粒糖精,然后我们就拿着这两样东西到老头那里捂着耳朵等着,一声巨响后就会有好吃的爆米花。 冬天小园子里面没有菜了变得光秃秃,娱乐活动除了去小河里滑冰也只剩下拿着树枝在院子里追逐打闹。可是还是愿意在姥姥家呆着,哪怕是掀开炕席在热热的炕头窝着,又或者是在院里南墙根下被雪掩盖的麻袋里拿一个石头一样的冻梨,用凉水化开,把皮咬开一个小口,吸里面酸酸的汁水吃。
每年最期待的日子就是姥姥姥爷的生日,因为有蛋糕可以吃,一群小孩排成一队,扯着嗓子给老寿星唱生日歌,大人们一边鼓掌一边笑。后来大姐和大哥都上了大学,每年期待的日子又多了他们放假回来的日子,因为他们会给我们带小镇上从来没见过的礼物。直到我上了大学才知道,生活费到了学期末基本是捉襟见肘的,那些礼物一定是大哥大姐用省吃俭用省下来的钱给我们买的。
童年的日子似乎无限漫长,又似乎一转眼就结束了。不知不觉我们就都已经离开家乡,扎根在不同的地方,各自有了自己的生活,连在一个城市的表弟和我还有老弟能聚在一起的时间都变得有限,回到老屋的时间更是越来越少。老屋的大门变小了,曾经跳起来拼命去够的月亮门也触手可及,院墙变得又低又矮,窗子变得又小又暗,老屋老了,我们长大了。
姥爷去世也是在老屋里。还记得最后一次去看他,姥爷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因为病痛发出微弱的呻吟。老姨坐在床边大声地跟他说我来看他了,他勉强睁了眼,轻声叫了我的小名。明知道可能是最后一次见面,我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只能沉默地握住姥爷冰凉枯瘦的手,一遍遍机械地摩挲着。老屋里似乎弥漫着陌生的气味,那是死别的滋味。三天后姥爷就去世了。在办公室的我接到老妈电话的时候心情诡异地很平静,只是那晚和弟弟开车回老家的时候,外面的天格外的黑,路格外的静。
姥爷走后,老屋变得更加安静了。姥爷是小镇上第一个注册会计师,一直兢兢业业工作到七十岁才退休,除了工作,平生最爱打牌。姥爷病重后,家里人每天都陪他打牌,以便转移他的一部分注意力,排解病痛。姥爷走了,打牌的声音也没有了。
现在,姥姥也搬走了。我坐车离开的时候,隔壁邻居家的傻儿子还站在路边看着我们笑。他总是无忧无虑的,早已沧桑的脸笑得依旧像个孩子。
还记得小小的我在老屋的屋檐下抬头张望燕子还巢的情景,燕子一年年飞走又回来,小院子里的孩子们却不会再回来了。
人们常说一个词,叫“物是人非”,可是岁月流逝,能够留下的物,其实也寥寥无几,只有记忆才会在岁月中历久弥新,在吉光片羽中给予我们温暖的拥抱。所以写下此文,纪念老屋,纪念亲情温暖,纪念那些忘不掉也回不去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