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灯

社区医院后门那条窄巷,白天是条死胡同,晚上却会活过来。


十点一过,住院部大楼的灯光渐次熄灭,像巨兽阖上了疲惫的眼睑。巷子深处,一盏功率不足的路灯便成了主角,昏黄的光晕勉强涂抹着坑洼的水泥地和斑驳的砖墙,也照亮了墙角那扇不起眼的、刷着绿漆的小铁门。门上方,钉着一块小小的、不起眼的金属牌:“静安堂”。


巷口,正对着这扇绿漆小门的,是一家24小时便利店。惨白的日光灯管从玻璃门里流泻出来,像一道冰冷的界河,将巷内的昏黄与沉寂隔绝在外。店里永远循环着单调的电子音乐,冰柜压缩机低沉地嗡鸣,关东煮的汤锅咕嘟着廉价的香气。


守店的是个中年女人,大家都叫她阿梅。她总穿着洗得发灰的店员制服,袖口磨出了毛边。脸盘圆而浮肿,眼皮沉重地耷拉着,像是永远睡不醒。动作迟缓而精准:扫码、装袋、收钱、找零。脸上没什么表情,像一张用旧了的打印纸。深夜里来买烟、买泡面、买避孕套的醉汉或夜归人,也激不起她眼中半点波澜。她像便利店本身的一部分,一个会呼吸的、冰冷的部件。


我值夜班,有时会溜达过来买杯热咖啡提神。深夜的便利店像个微缩舞台,上演着城市疲惫的切片。阿梅是唯一的、沉默的观众。


变化始于那个男人。


他总是深夜出现,时间卡得很准,十一点半左右。穿着半旧但干净的夹克,头发梳得整齐,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医院特有的消毒水与陈旧被褥混合的味道。他从不进店,只站在便利店玻璃门外那片惨白的光晕边缘,背对着巷子里那扇绿漆小门,面朝马路的方向,沉默地抽烟。


一支烟,抽得很慢。火光在指间明灭,烟雾缭绕,模糊了他没什么表情的侧脸。他站得笔直,像一尊被遗弃在路灯下的雕塑,只有夹烟的手指偶尔细微的颤抖,泄露一丝难以言喻的紧绷。目光始终投向马路尽头那片深沉的黑暗,仿佛在等待什么,又像是在逃避身后巷子里那盏昏黄路灯下的寂静。


抽完最后一口,他会把烟蒂在墙角早已塞满的灭烟处仔细摁熄。然后,像是完成了某种仪式,才转身,推开便利店沉重的玻璃门。


“一包玉溪,硬盒。”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砂纸磨过木头。这是他唯一固定的台词。


阿梅眼皮也不抬,熟练地从柜台后摸出烟,扫码。男人付钱,接过烟,转身离开。整个过程不超过二十秒,没有多余的眼神交流,没有一句寒暄。他推开玻璃门,重新踏入昏黄的巷子,却没有立刻走向那扇绿漆小门,而是在巷口路灯下又站一会儿,拆开刚买的烟,重新点上一支。这一次,他面朝着那扇绿漆小门的方向,烟雾笼罩下,眼神空茫地投向那点昏黄的光晕。


直到第二支烟燃尽,他才像终于蓄足了勇气,迈开步子,身影沉入巷子的阴影里,走向那扇小门。钥匙插入锁孔的轻微“咔哒”声,在寂静的深夜里清晰得刺耳。绿漆小门开合,吞没了他的身影,也隔绝了巷外便利店流泻的惨白光线。巷子里,只剩下那盏昏黄的路灯,和墙角灭烟处新添的一个、带着他体温的烟蒂。


日复一日,风雨无阻。男人如同一个上了精准发条的夜行幽灵,重复着这套沉默的仪式:门外抽烟(等待/逃避)—— 买烟(短暂的缓冲)—— 门外再抽烟(面对/积蓄)—— 开门进入。


阿梅依旧是那副睡不醒的样子。扫码,递烟,收钱,找零。只是在男人推门进来时,她递烟的动作似乎比对待其他客人快了一瞬,像是提前准备好了。在他转身离开后,她那双总是半阖的眼睛,会极其短暂地、无意识地瞟向男人消失在巷子里的方向,随即又垂下,恢复成一潭死水。


深秋的雨夜,寒意刺骨。男人照例出现。夹克被雨水打湿了肩头,头发也湿漉漉地贴在额角。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站在光晕边缘抽烟,而是直接推开了便利店的门。一股湿冷的寒气裹挟着雨水的气息涌了进来。


“一包玉溪,硬盒。” 声音比平时更哑,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阿梅递过烟。男人付钱时,手指冰凉,触到阿梅温热的手心,让她下意识地缩了一下。他接过烟,却没有立刻离开。他站在收银台前,低着头,看着手里的烟盒。便利店里惨白的光线落在他湿透的肩头和低垂的脖颈上,勾勒出一种沉重的疲惫。空气里只有冰柜的嗡鸣和关东煮的咕嘟声。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


他猛地抬起头,眼眶是红的,布满血丝,像熬了无数个长夜。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一点压抑的、破碎的嗬嗬声。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他攥紧了烟盒,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猛地转身,几乎是撞开了那扇沉重的玻璃门,冲进了外面的冷雨和昏黄灯光里。


这一次,他没有在巷口停留抽烟。湿透的身影径直冲向那扇绿漆小门,钥匙插得又急又重,“咔哒”声在雨夜里格外惊心。门开了,又迅速关上,像一张骤然合拢的嘴。


便利店里恢复了单调的嗡鸣。阿梅站在原地,手里还捏着男人付的纸币,带着湿冷的潮气。她看着玻璃门外,巷口路灯下那片被雨水冲刷的光晕,那里空无一人,只有雨丝在灯光里斜斜地坠落。她那双总是睡意朦胧的眼睛,此刻却异常清醒地睁着,定定地望着那扇紧闭的绿漆小门方向,仿佛要穿透冰冷的砖墙和浓重的夜色。


过了许久,久到冰柜的压缩机都完成了一个循环。她才缓缓低下头,把那张潮湿的纸币仔细捋平,放进收银机。动作依旧迟缓,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然后,她拿起抹布,开始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光洁的收银台面,那里似乎还残留着男人指尖冰凉的触感和一丝绝望的气息。她擦得很用力,指关节微微泛白。


第二天深夜,十一点半。巷口路灯下,空无一人。

便利店惨白的光线依旧流泻。阿梅站在收银台后,眼皮依旧耷拉着,仿佛昨夜的一切从未发生。只是,当玻璃门被推开,新的夜归客带着寒气进来时,阿梅递过商品的手,在空中极其短暂地停顿了一下。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的客人,无意识地飘向门外巷口那片昏黄的光晕。


那里,再也没有那个沉默抽烟、像一尊雕塑般伫立的身影。只有冰冷的雨丝,依旧不知疲倦地穿过光柱,砸在空荡荡的水泥地上,溅起细小的、转瞬即逝的水花。


巷子深处,那盏昏黄的路灯依旧亮着,无声地照耀着那扇紧闭的绿漆小门,以及墙角灭烟处,最后那个被雨水泡涨、已然模糊了形状的烟蒂。像一枚被遗弃的、褪了色的印记,证明着某个灵魂曾在此长久地徘徊、挣扎,最终归于门后那片永恒的沉寂。


便利店的日光灯,冰冷地亮着。阿梅低下头,继续扫码、装袋。冰柜的嗡鸣声,像这个夜晚沉重的、永不停歇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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