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里我读了两本卡夫卡的长篇小说：审判与美国。审判是典型的卡夫卡，阴暗而奇异，讲一个人被捕，可直到他被杀死他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原因。书里有着与城堡类似的官僚主义的絮絮叨叨，长篇大论，时而有小幽默，可是整个故事的基调却是黑暗甚至绝望的。这与美国相反。

美国是卡夫卡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与之后的审判和城堡相比较，差别还是明显的。这个阶段的卡夫卡，年轻，对生活还有一些明亮的希望，这在小说里也可以反映出来。与之后两部小说的主人公不同，美国的主人公有着完整的名字Karl Rossmann而不仅仅是一个代号。有趣的是，卡夫卡从来没有到过美国，他一生都在欧洲这片旧大陆上度过，却将他的第一本小说选择发生在遥远的新大陆。卡夫卡为了写好这个故事，做了许多与美国相关的调查研究。可小说的描写仍然充满奇妙之处。比如，纽约港的自由女神高高举着的是一把剑（很具有象征意义）；参议员与勋爵一样是一个名号而并非实职；卡尔的叔叔住在异常巨大的几层楼的房子里，他送给卡尔一个巨大的拥有好几百个抽屉的美式写字台；俄克拉荷马的自然剧场；这些元素都是这么的离奇和荒诞。这就是卡夫卡的美国。

这是一个关于移民的故事。十六岁的卡尔因为与女仆发生了不可描述之事而被父母送到美国。他首先碰到了他的叔叔：上流社会实业家，“参议员“雅克伯；他的叔叔收留了卡尔，为他提供了各种优越的生活条件：钢琴，英语，马术。就在卡尔以为自己过上了幸福生活时，却因为他没有得到叔叔的完全同意而去叔叔的朋友家拜访从而被叔叔断绝了关系。于是卡尔流落街头。他碰上了另外两个心眼儿坏的流浪汉一路占他的便宜，直至卡尔被一家酒店的女经理收留，得到了电梯男孩的工作。一切似乎都安定下来，直到其中一个流浪汉来到酒店，喝得醉醺醺地找到卡尔，卡尔惊慌之下将醉汉安置在自己与别人共享的宿舍，因此被酒店解雇。他失去了所有的钱以及身份证明，在被警察追捕时走投无路，又回到了两个流浪汉身边，成为侍奉他们共同女主人的仆人。最后，卡尔找到了一份俄克拉荷马自然剧院的工作，他告诉剧院，他的名字叫“黑人（Negro）”。小说的结局，卡尔坐在通往俄克拉荷马州的火车上，望着窗外的大山。

由于创作的原因，这部小说更像是拼凑在一起的许多碎片，最终的结局也并不完整。可是，这样的碎片式结构倒反而更具魔幻主义的叙事色彩。这是一个讲述因为原罪被放逐到陌生新大陆的故事，而卡尔在新大陆的颠沛流离又荒唐到可笑的地步。比如，他的叔叔是因为女仆的告密才找到了卡尔，又因为一件小事毫不留情地将他赶出家门；卡尔与两个流浪汉一路的遭遇像是两个魔鬼不断诱惑着赶路的行人，而酒店的女经理像是从天而降的保护天使。卡尔失去了证件与钱并被警察追捕的时候，又怎么让人不能想起非法移民的遭遇—–而最后他找工作的途中，放弃了自己原本的名字，因为“那个名字他已经长久不用，提起那个名字都让他感觉羞耻”，并且也没有任何身份证件。就这样，一个出身欧洲富有家庭的男孩子变成了流落在美国的非法移民。他的新名字“黑人”更是让人浮想联翩。

虽然如此，卡尔的结局与卡夫卡小说中的其他人物相比，仍然是积极与充满希望的。通往俄克拉荷马州的火车，一路穿越广阔的美国，又何尝不是带领卡尔来到一片新的天地，在这里，他将抛弃旧大陆的一切，以一个全新的身份开始。

我喜欢这个故事。与一般的移民小说不同，故事并没有流露出对故乡的各种眷恋与对美国生活的感受，认知，接受与被同化；相反地，除了书名叫做美国与书中提到的美国地名之外，这个故事完全可以发生在任何国家—-它讲的是一个关于放逐，舍弃，流浪与挣扎的故事。除了卡夫卡惯有的关于人性的脆弱卑劣，官僚主义，黑色幽默，魔幻的元素种种之外，这个故事与他的其它作品相比，有着一个更好的结局。或许，从内心深处，卡夫卡希望卡尔—–他的创造，能够在广袤陌生的新大陆上改名换姓活下来，有一个安稳的生活，而不是像他在旧大陆的兄弟：Josef K. 一样，像一条狗一样默默地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