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不再是梦幻,因为你可以买张廉价机票飞到那里。”
时为1980年,翁贝托•埃科在哥伦比亚大学的研讨会上如是说。主题好像是梳理意大利左翼人士对美国的认识之演变。
但是在卡夫卡的年代,美国真的就意味着“虚构之国土”。少年K的奇幻漂流之地。
1912年,27-28岁的卡夫卡偷偷写第一部长篇,除了第一章《司炉》后来作为短篇发表,其余的,在遗嘱中他交待好友焚毁,后者当然没有听他的。于是才有机会看到一个作家的习作,看到他尚在茧中的努力挣扎。
原来,都是这样的过程啊。
一个弱小的人,行走世界,唯一持有的,只是天性带来的善良。这部小说并不批判什么,它只是着眼于成长道路上的各种美梦、障碍、幸运与险恶,并始终给予机会。对啊,为什么不呢?在那个年代,从旧大陆出发,“美国”不就略等于“机会”吗?
后来的《诉讼》就弃绝了这种希望,直面人生的惨淡,因此,人们知晓,作者已经成长了。
就像《美国》里面有《司炉》,《诉讼》里面有个法律守门人的寓言,也曾独立成短篇发表过。这两篇惊鸿一瞥,足以一窥作者的鬼才了。
我这贪心的读者还想:要是有个手稿展览多好,哪怕是线上的。看一看他每晚在灯下写写划划的痕迹。作品印刷出来,就看不到那些痕迹了。
这是因为,刚巧看到木心美术馆举办“木心的讲述——大英图书馆珍宝展”的相关报道:展品包括四位木心喜爱的英国作家的手稿:拜伦、查尔斯•兰姆、奥斯卡•王尔德、弗吉尼亚•伍尔夫。其中伍尔夫《时时刻刻》(出版名为《达洛维夫人》)手稿显示,在将近一年的写作时间内,原稿经历多次修改,最初的面目已告模糊,最终出版的文本像是“崭新崭新的”……
这说明,从来没有所谓的“自由写作”,即使是意识流。每一次走向成熟的写作,都将经历无数次修改,并且这样的修改没有尽头。
更何况卡夫卡是一种刻意转入“地下”的写作。善良的K先生,会是怎样细致地不停调整自己的笔触,在稿纸上增删、覆盖、涂抹、或干脆揉成一团扔进字纸篓里?是不是因为这样的过程,读者最终看到的主人公那些神经紧张的话语才有了合理的连续性?
首读《美国》,又名《失踪者》,是在中央编译出版社95版第二册里找到的,编者把作者曾经删掉的部分、一些无法连接的章节也附在后面了,因此得知,这部未完成之作,尚待塑形、砍削、打磨,而作者把它放在抽屉里面好多年,基本没动。如果不是得病早逝,搞不好这部原稿会发展成卡夫卡晚年的作品呢,像海明威晚年写年轻的巴黎《流动的盛宴》一样……
真是如有神助,正在想着卡夫卡原稿修改问题的时候,在图书馆里就遇到了一本小书:《开小差的狗》,是卡夫卡的随笔与日记选集,1993年卡夫卡诞辰110周年纪念版。里面有1912年夏天魏玛之行的日记!正好用来解答我关于《美国》创作过程的好奇~
这部分,首先有编者的注脚:“在所有古典作家中,歌德是卡夫卡最崇敬的对象。”原来,那年夏天,他与好友是去德国魏玛“朝圣”去了,用了一个月!真是大龄的“威廉•迈斯特”游记!(《美国》的主人公也叫威廉。)日记里包括火车旅行、铁路旅馆、名人故居、新的交往、与姑娘幽会、散步、阅读、游泳、跳舞……一切年轻旅行者能有的快乐,都在这里了。
有趣的是,旅行第一天的日记已经出现“美国”这个词儿,另外,有一天的记述中还冒出个“土地丈量员”!并且这位土地丈量员还因自己的喋喋不休给卡夫卡留下了深刻印象~
那么,是否可以认为,年轻时代的一次旅行,已经把卡夫卡的写作宿命包括进去了?从“美国”到“城堡”——之后的岁月,为了把“故事”锻造出来,卡夫卡耗掉了半条命……
事实上,他耗尽半生去书写的,是他内在心灵的图景,如果不努力把它写出来,就只好默默地带进坟墓,与躯体一起腐烂掉了。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他都想象“一把刀在心中转动”,并认为那是一种快乐。
小书的封底,有三位作家的短评,也值得一提。
厄普代克说,卡夫卡着迷于未完成的作品……未完成是其作品的一种品质。
余华说,卡夫卡的写作是“无政府主义”的,他面对形式时反而保持了自由。
阿乙,我的同时代人,说,读卡夫卡会给你自由,因为他是解放者。“如果我从小看的是《红楼梦》,我现在仍然是一个读者,正因为看了卡夫卡,我知道东西可以这么写。”——是的,我明白阿乙的感受,就是这样。That's it.
我不妨替上面三位总结一下吧:这种永远的未完成状态,是真正的作家的摇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