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的风裹着冰棱子似的雪粒,劈头盖脸砸在卓玛颧骨上,像阿妈纳鞋底时扎进指腹的细针。她攥着腰间那柄家传银刀,刀鞘上錾刻的吉祥八宝纹已被掌心汗渍磨得发亮,刀柄末端缀着的牦牛尾穗在风雪中倔强地翘着,像极了三年前阿爸咽气时,那支插在牛粪火里没烧完的藏香。
二十步外的马队停了下来,头骡打响鼻的声音惊飞了石缝里的雪雀。为首的男人掀开黑色氆氇斗篷,火铳枪管上缠绕的红珊瑚珠随动作轻晃,在他古铜色的脸侧划出细碎光影。阿旺的靴底碾过雪地,发出“咯吱”闷响,卓玛看见他靴帮上沾着的冰碴——和当年阿妈坠入冰河时,漂浮在漩涡里的碎冰一个模样。
“卓玛姑娘。”阿旺的嗓音像陈年牦牛角号,低沉里带着砂砾感。他解下火铳时,卓玛注意到他拇指根部有道月牙形疤痕,和阿爸握缰绳磨出的茧子位置分毫不差。她猛地攥紧藏在羊皮袄下的匕首,牦牛皮刀柄硌得掌心生疼,那是昨夜里舅舅用獾油擦了三遍的老刀,刀刃上还凝着三年前没擦净的血渍。
“按祖训,”卓玛开口时,舌尖触到后槽牙上的缺口——那是九岁时帮阿妈背水,被野狗追摔出来的,“血亲之仇可由未婚女子提出‘雪誓’。”她盯着阿旺身后飘着的黑帐篷旗幡,幡角绣着的狼头图腾被风扯得猎猎作响,“你敢接吗?”
阿旺忽然笑了,露出左侧犬齿上的金箔——卓玛听商队说过,黑帐篷的少主用仇人牙齿熔了镶金。这个念头让她胃里翻涌,却见他忽然单膝跪地,将火铳重重砸进雪地。枪管砸出的冰窟里,渗出几滴暗红的血——原来他刚才下马时,膝盖撞在了凸起的冰棱上。
决斗前夜,卓玛躲在鹰嘴崖的石洞里,借着火塘余烬擦拭老火枪。洞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她瞬间屏息,手指扣住藏在靴筒里的短刀。来人在洞口顿了顿,扔下一个包裹便后退三步。月光爬进洞口时,卓玛看见包裹上系着的蓝丝线——那是阿妈生前最爱用来扎辫梢的颜色。
打开油纸,青稞饼的麦香混着酥油味扑面而来,饼底还温热。她忽然想起七岁那年,阿爸去镇上换盐,回来时藏在怀里的青稞饼也是这样暖着。包裹最底层是个小羊皮袋,倒出时滚出几粒暗红的藏红花,在灰扑扑的石面上格外刺眼,像极了阿旺火铳上的珊瑚珠。
决斗那日,圣湖的冰面裂着蛛网状的纹路,每走一步都发出细碎的“咔嚓”声,像极了阿妈坠河时,冰面分崩离析的脆响。卓玛举起火枪时,注意到阿旺刻意侧身,将右肩对着她——那是三年前阿爸中枪的位置。扳机扣下的瞬间,她手腕猛地一抖,子弹擦着他耳际飞过,削断了他发间的珊瑚坠子。
“该你了。”卓玛的声音比湖面的冰还要冷,却看见阿旺举起火铳时,手指在扳机上犹豫了一瞬。枪响的刹那,枪管突然爆出火星,浓烟里传来他闷哼一声。卓玛的匕首“当啷”坠地,她看见阿旺右手虎口炸开的血花,和三年前阿爸胸口的血洞一样鲜艳。
“火药里...掺了沙子。”阿旺喘着气,血珠滴在冰面上,晕开一朵朵暗红的花。卓玛忽然想起昨夜拆开的青稞饼,里面藏着的正是这种细沙——原来他早就算好,要用自伤来换她动摇。她扯下腰间的红腰带,却在触碰他伤口时,闻到他身上混着的雪松香——那是舅舅药箱里才有的味道。
“为什么?”她的指尖在他灼伤的皮肤上发抖,听见自己声音里有三年来第一次松动的哭腔。阿旺低头看着她后槽牙的缺口,忽然伸手替她拂去睫毛上的雪花:“第一次在集市看见你,你举着铜壶打水,阳光穿过壶嘴,在你脸上映出个小彩虹。”他的拇指摩挲着她腕间的银镯——那是阿妈留给她的嫁妆,“从那时候起,我就想...或许仇恨不该比彩虹先结冰。”
远处传来舅舅的呼喊,卓玛看见老人拄着拐杖,挥舞着褪色的经幡跌跌撞撞跑来,经幡上的风马图案在阳光下猎猎作响。圣湖冰面忽然裂开一道缝,融水折射着天光,在阿旺染血的脸上铺出一片粼粼金光。卓玛听见自己心跳如鼓,比三年前阿妈坠河时还要剧烈——原来有些恨会被雪埋住,有些爱却能在冰缝里发芽。
她解下脖子上的狼牙护身符,那是阿爸用杀狼的刀刻的,如今却被她轻轻放在阿旺掌心。远处传来开春的第一声鹰啼,雪粒停了,阳光正一寸寸爬上圣湖对岸的雪山,像谁在天地间铺开了一幅鎏金唐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