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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白里泛着灰的移动的球点在羊圈里逐渐安静下来之后,香肠已经回到它的狗窝里休息了。太阳还差半个脸就沉到了山的那边。
余晖里,布玛拉姆蹲在一面金光、一面暗淡的帐篷后头,在那堆离羊圈不远的石头旁,他用他之前藏在石头缝里的剥光了短而粗的叶的云杉枝去捅黑蚁的洞穴。只有让自己专注地看着那群惊慌失措的蚂蚁们四处逃窜,他才会觉得帐篷里的低喘和呻吟声不那么刺耳。
这里背风,并且地势偏高,从这点来看,拉姆很佩服这些小家伙们竟然会把穴址选在这里。虽然洞内的蚂蚁们能出洞的都出洞了,但它们中的大部分仍会举着已经被切割成小碎片的白桦树的叶子不甘心地在洞口周围游荡和观望,希望这从天而降的怪物能突然消失。
我应该冲进去的!让那个男人从阿妈身上滚下来,然后再狠狠踹他几脚,就像刚才刚放完羊回来他就迫不及待地钻进帐篷里然后把我踹出来一样!拉姆幻想着自己十四岁的身高和力气已经能和那个成年的男子一较高下,并朝他宣示自己的“领地”和主权。强壮越来越成为拉姆想要的可以保护自己和母亲的能力。沉重的奶桶,硕大的帐篷,有棱角的石块,没有劈的柴,还有那些稍不注意就会四处乱走的羊(香肠并不能总是看着它们,有时候它会被洞穴里那些耳朵短得几乎看不见的鼠兔分散注意力),所有目之所及的一切,都需要一个健硕的身体才能去对抗。但是他知道即便现在他那么做了也只是徒劳而已。其实他也不是没有试过,一年前那只领头的公羊瑞克用它的角追着阿妈要顶她的时候,他试图去掰它的角让它停下来,但是却被它轻而易举地甩到地上,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他就又冲着阿妈去了。现在的他才高到那男人的咽喉,并且他的胳膊快和他小腿一般粗了,他可是连瑞克都能干翻的人!就在昨天,他亲眼见到了男人和瑞克之间一对一的较量。起因是他的恶作剧——是的,是他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往他的水囊里放了一大把土,还用他听不懂的口哨给香肠下达指令,好让它按他的意愿将羊群赶向他想它们去的地方,而不是他的……这些都是他做的,目的是为了表达他对男人的不满和敌视。
拉姆从他犀利的目光中读到了“我知道你最近都干了什么”,他甚至怀疑男人去找瑞克决斗这事是他故意的。男人先是把掺了土的水吐在草里,目光掠过拉姆得意的脸庞后,他没有怒骂,甚至没有质问,是的,他一向如此,能动手的绝不动嘴。他冲着瑞克就去了。可怜的瑞克,前一秒还在扬着它高傲的头颅向母羊们炫耀它的大角,下一秒就无端受到了来自一个高大强壮雄性人类的挑战。不到三个回合,瑞克就被他掰住角扭翻在地,脖子和身体呈现出一个怪异的角度。瑞克仍不甘心地四蹄乱蹬想要扭转败势,但是被男人的膝盖死死地压住它的身体,最后再也动弹不得。四脚离地的瑞克只有躺在地上喘粗气的份,他则光着半边身子,汗水在山谷的风中蒸腾成水汽。他的胜利无声地向所有的羊宣告着谁才是领头的那个,包括他布玛拉姆在内。强者制定规则,这是世间所有生物都遵循的道理。
瑞克的战败并没有引来同伴的帮忙,周围那些冷漠又无视的眼神刺痛了拉姆。两年前,喝醉酒的阿爸冻死在一个寒冷的凌晨,隔天来吊唁的其他牧民好像也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和他的阿妈。不,他们的眼神里甚至还带了一丝贪婪。像狼。拉姆没有见过狼,但是阿爸和阿妈都同他讲过,饥饿中的狼在看到食物的时候,眼睛会发出贪婪的绿光。阿妈没有同意改嫁给那个矮胖的秃子,他曾是父亲的酒友,也是一个鳏夫,他没有孩子,他的妻子几年前难产死了,没有人愿意在自己的酒鬼丈夫死后再嫁给另一个同样整天醉醺醺的酒鬼,并且他的羊还是所有牧民中最瘦、最少的。
说回那个男人,他好像一直都知道他的这些小伎俩,但又什么都没说,就像他一来就知道哪处最能显现他的肌肉与能干。挤好奶的奶桶就放在角落里,他去把它们拎出来,都倒到最大的一个桶里去;要烧的柴不够了,他会抡起斧子劈够三五天的量,还有那些怀孕的母羊的数量,都被他刻在最粗的那根树枝上——围栏上最显眼的那根就是。现在他一有空就用肉干训练着香肠,然后又给香肠使用了新口令。香肠在肉干的诱惑下开始背叛他们之间的“友谊”。
先是阿妈,接着是香肠,然后是羊群……好像拉姆熟悉的一切都在超出他的掌握,投向那个男人的怀抱!
散了又聚的蚁群让布玛拉姆有些气结,它们的锲而不舍反衬了刚才他被连拎带踹出帐篷时的不敢反抗和些许懦弱。拉姆扭头看了一眼羊圈,又扭回来看了看帐篷,帐篷顶上的马灯一晃的,里面交叠的人影发出的粗喘和呻吟声还在继续。有一只大个的黑蚂蚁爬上了拉姆的脚背,这一次,布玛拉姆没有像往常那样捏死这只勇士。我该再试试!拉姆想。乌鲁——乌鲁——要——要生了!布玛拉姆站起来朝帐篷里大喊了一声。
果然,没过一会儿,帐篷里的男人提着裤子出来了,连同他一起出来的还有帐篷里混合着阿妈身上的味道和奶酪微酸的暖和气息,拉姆特意屏住呼吸不让它们钻进鼻孔里。他讨厌这个味道。他有些得意他的计谋得逞了。
男人好像在嘴里含混不清地骂着什么,但还是朝着羊圈去了。微弱的灯光穿过门帘落下后没有合严实的缝隙里,拉姆看到了阿妈正在整理衣裙。他迅速扭过头,没让阿妈看到他在看她。他快步跟上男人,说我看——见乌鲁——刚才跪——跪在——地上。
拉姆第一次觉得自己天生的结巴也是有好处的,那就是会让人觉得他说出来的话是真的。
男人在羊群里找到了那只肚子滚圆的母羊,伸手探过去在它肚皮上摸了摸。母羊只是“咩咩”叫了两声,然后乖乖站着不动。还早呢!应该还有十来天。男人放开了乌鲁,从后腰带上抽出一把小巧的匕首,在桦树枝围成的羊圈门上选了一棵手臂那么粗的,削下一块皮,再在光溜的面上从上往下划上十道间隔较宽的横向刀痕。一刀就是一天,以后由你来记。男人说,过一天划一天,像这样……男人在第一道崭新的刀痕上划下一个竖痕,让即将过去的这一天在树枝上变成一个歪歪扭扭但十分明显的“十”字,然后它把匕首和刀鞘一起抛给了拉姆。它是你的了!
拉姆差点没接住它。它有些分量,但比划起来相当称手,刀刃锋利中闪着寒光,柄的末端镶有一块小小的但是剔透诱人的蓝宝石,上面还刻有他熟知的英雄——普罗米修斯!他带回火种时脸上得意的神情,还有那健硕的身体和肌肉,无一不是拉姆希望拥有的!
没有男人能拒绝这样一把匕首!
拉姆很想拒绝这带有示好和收买意味的小玩意儿,但是匕首已经长在他手上,他翻来履去地看了又看,尽管上面还残留着男人宽厚手掌的余温。
拉姆!亚力山大!帐篷厚厚的棉布帘子再次被掀开,灯光形成的光束由小变大聚在门口,有一个梳着两个麻花辫的身影站在了光里。是阿妈。玉米饼好了,今天晚上还有甘蓝汤哟!
好嘞!这就回去!亚力山大回应着伊娃的召唤往帐篷的方向返回,布玛拉姆则把匕首插回刀鞘,藏到了脚上的羊皮长筒靴里,也快步跟了上去。两个男人第一次达成了默契。
帐篷里,石板炉中间的汤锅正“咕噜噜”地响着,围着汤锅周围的石板上贴了一圈金黄色的玉米饼,挨着板子的那面已经变成了诱人的焦黄色,香气扑鼻。阿妈从灶眼里撤了一根木柴,然后舀了半勺汤将它浇熄。
不用这么省,过两天我再去林子里弄些来,反正也要过冬了。亚力山大说完拿起了一个玉米饼子咬了一口。
能省一点是一点,最近林子里不太平,阿扎布说那附近有狼。阿妈有些担心地说,光靠匕首太危险。
不怕,我家里有枪。
那是你阿爸的,你要是拿了,他拿什么打猎?
你不用操心,反正他就我这么一个儿子。
拉姆这才知道亚力山大原来一直靠着那把匕首防身,他想弯腰去把匕首掏出来还给他,他不想承他的情,然后有一天为着这东西做出一些违背自己意愿的事来。他隐隐地觉得,他这么主动地送给他一把好看又好用的匕首,肯定有所图,绝不只是为了让他刻下划痕这么简单。他的动作没能瞒过亚力山大的眼睛。亚力山大趁伊娃转身的空当伸手按了一下拉姆的肩膀,悄无声息地制止了他的动作。
阿妈转过身来,将第一碗甘蓝汤放在了拉姆面前,她问乌鲁这么快就要生了吗?亚力山大说还有十来天吧,他没有经验,看不准也是正常。拉姆并不感激亚力山大解围似的解释,但手也收了回来,他端起了汤喝了一口,没想到被烫得直咋舌。伊娃说别着急,锅里多的是。然后她又给亚力山大盛了一碗,最后才给自己盛。
拉姆没有再动,也没有说话,这样的气氛让他有点无所适从。伊娃问这几天在山谷里你们过得怎么样。
跟着亚历山大去卡兹别克山谷放羊这事是拉姆自告奋勇提出来的,家里的重活儿他能帮上的不多,并且他也怕羊群和香肠跟他混熟之后,它们再也不听他的了。
都——还好,拉姆尽量放慢了速度说,这样他的结巴就不会太明显,就——就是香肠它——它不怎么听话。拉姆本来想让伊娃问他为什么香肠不听话了,这样他就可以告亚力山大的状,说他收买了香肠。但没想到伊娃只是笑了笑说香肠还小,你要慢慢来。拉姆没有再接话,只顾低头吃玉米饼。
香肠听到小主人好像在叫它,不吱声地从它的狗窝跑到帐篷里来,那里有炉火的暖和,它乖巧地趴在拉姆的脚边,伸着舌头这看看那望望。拉姆掰了一小块玉米饼扔到它面前,好像忘了刚才他还在抱怨它在山谷里的不听话,扭头的时候看到了亚力山大手背上的口子已经结痂了。
那道口子是他们去山谷放羊之前他帮着修补帐篷顶的漏洞时被固定用的粗铁丝头钩伤的。那天他撩高了袖子,把有点生锈的钳子插在后腰上,就这么矫健地爬到帐篷顶上,阿妈在帐篷里用棍子给他指出破洞的地方。
伤口从外肘一直延伸到手腕上方,长长的深红惊得阿妈当时连忙用热羊奶给他清洗了一下伤口,又找出草药膏给他敷上。那个时候,拉姆就明确地知道阿妈喜欢这个男人,这个男人也喜欢阿妈。他帮他们修补漏雨的帐篷,让他们在雨季来临时能免于雨水的侵袭就是最好的证明。整个牧场,人人都只管自家的帐篷,谁会在乎他们这对无助的孤儿寡母呢?亚力山大在乎!是的,拉姆确切地知道他是在乎阿妈和他的,他晴天的时候帮着他们放羊、制作奶酪,再把成桶成桶的奶酪拉到集市上去售卖,那些装奶酪的桶很沉,如果一个大桶装满了奶酪,沉得连阿妈都提不动,但是他就可以。从集市回来,那些他卖完奶酪得回的钱又一分不少地交给阿妈。以前这些活都是他费劲地帮着阿妈一起干的,阿爸只会在阿妈和他大吵之后踢翻奶桶,然后把家里的钱翻出来拿去买酒。那可是他和阿妈辛辛苦苦挤了大半天才攒下来的几桶鲜奶。
看到那道疤,拉姆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又升了上来。他不想说话,只是一口一口地喝着甘蓝汤,就着还有些温热的玉米饼。香肠已经吃饱了,可能是觉得无聊,它跑回了自己的狗窝。
不一会儿,甘蓝汤就见了底,灶里的柴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被伊娃全撤了出来浇灭了。帐篷里不像原先那么暖和,好在门帘够厚,外面呼呼的风声音再响,也没有几丝能吹进来。亚力山大一边拍掉手上玉米饼的碎屑一边说雨季算是过去了,还有两个月就要入冬,得赶紧存些肉干,再做一些厚衣服,另外柴虽然还有,但是要过冬肯定不够,那些母羊眼看就要生产了,小羊羔们怕冷,柴得比往时多准备一些。等过两天羊圈加固好了,我就进山。伊娃说等这批奶酪全卖了我和你一起去,两个人,怎么也能多弄些。亚力山大笑着说你一个女人能弄多少,再说家里也是一堆事。
作为家里名正言顺且唯一的男人,布玛拉姆终于开口了,我——我也要——要进林。卖奶酪的事阿妈自己一个人也可以,再说羊群还有香肠,弄柴这种重体力活本来就是他的事,他不想自己的事无缘无故地就被别人代劳了。
伊娃抚着他的肩膀想要开口阻止他,但最终还是没有。是啊,亚力山大是她的爱人,拉姆是她的儿子,儿子还没有接受亚力山大,刚才他想要进山的举动无非就是想向他和她证明他也是个男子汉,可以为家里出一份力!伊娃心疼孩子的懂事,但是也不能因为他是孩子,就一味地让亚力山大付出。她是真心喜欢他的。所以她沉默了,对于不知道是不是拉姆一时冲动的提议,她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就在亚历山大张嘴想要说什么的时候,羊圈里发出一阵骚动,伴随着某只羊急促且高声的叫唤,香肠也狂叫了起来,听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闯入了羊圈。亚历山大大叫一声不好,伸手用力把拉姆按在了原地,匆匆地交待了一句别出来,然后就冲了出去。拉姆有些不明所以,伊娃说有可能是狼,拉姆稍作迟疑后也冲了出去。
拉姆——伊娃的声音消失在盖下来的门帘里。她迅速从床边抄起了斧子也跟了出去。
羊圈里,刚刚还在骚动的羊群已经渐渐安静下来,它们又恢复了事不关己的状态,角落里的几只甚至一直处于睡梦中,从未醒来。亚力山大正在把羊群聚到围栏完好的那一侧,并让香肠在那看守着,然后他开始清点羊只,见拉姆和伊娃一前一后地过来,说看脚印应该不是群狼,是只孤狼。它一定是饿极了,不然不会天刚黑就来,好在它只拖走了一只小羊羔。随后他指了指他身后那个洞眼,它是从这个洞钻进来的。上面还沾染了那只可怜的羊羔还没干掉的血迹。
亚力山大说得没错,那狼的确是饿极了。通常情况下,它们只会吃掉猎物的内脏,而对肉身弃之不顾,尤其是在有人类居住的地方。像这样整只拖走的事情几乎没有发生过。
亚力山大点燃了一个火把,命令香肠留守在羊圈里,他则绕到了羊圈外,伊娃和拉姆跟在他后面。看,他说,这血迹延伸的方向就是它藏身的地方。他举起了火把。那只孤狼把羊羔拖走后的痕迹还很新鲜,小羊虽然没有成年羊那么重,但在被拖行的时候,也足以让地上的碎石和野草形成一条明显的“路”,而这条带有血迹的“路”的尽头,正是那片亚力山大打算进入的密林。
回吧。亚力山大说,它今天晚上应该不会再来了,这几天它会好好享用它的大餐,正好给了我们修补羊圈的时间。伊娃上前和亚力山大并排走在了一起,拉姆则跟在后面,听见他安抚地说着别担心,总会有办法的。
这是布玛拉姆长这么大,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接触到狼,以往的那些只出现在茶余饭后里的狠角色今天可算是让他见识了一把!虽然这一次他连它的样子都没见到,但这已经比以前只是从阿爸阿妈和其他牧民的口中听到的真实和可怕多了!
回到羊圈,狼的气味和血腥味已经消散在夜色中,亚力山大把火把插好,然后和伊娃一起用一些树枝勉强将那个窟窿暂时挡上,这样做对付那些笨笨的羊是够了,但是想要对付狼还得再费些功夫。拉姆见过阿爸和阿妈一起修补羊圈,他们先是把破洞处那些短碎的树干拆下来,然后用挑选好的粗枝干替换上,再用铁丝拧紧固定才算大功告成。如果某个桩被羊撞坏了,还得加固或更换,那才是最麻烦的,这活儿可不是一个成人就能搞定。看着两人忙碌的身影,拉姆第一次切切实实地感觉到了亚力山大的重要性!
如果说刚才那头狼的出现让拉姆的心底生出了一丝慌乱,那么接下来需要修补羊圈和储存冬季所用的燃料则是他不得不面对的大问题,况且现在又加上那只不知道躲在哪个暗处的孤狼,或许它现在已经吃完了它的晚餐,正在一边打着饱嗝一边窥视着他们!一想到这,拉姆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同时高喊一声“香肠”来给自己壮胆。香肠又欢快地跑回到小主人的身边,一人一狗进了帐篷,拉姆从靴子里掏出那把匕首,大拇指抚过普罗米修斯那轮廓分明的身体线条,从头发到面庞,从肌肉紧实的肩膀再到他壮硕的大腿。如果他像我一样也遇见了这只孤狼,他会怎么做呢?拉姆心想。当然是奋力一搏!主意打定,拉姆横握匕首,用力地将其插在支撑着整个帐篷的中心木上。
门帘再度被掀开,拉姆扭过头,进来的只有伊娃一个人,很显然,天太黑,亚力山大只是简单地处理了一下羊圈就回自己的家去了。那个——她坐在拉姆面前,扯平了嘴角,又抿了一下嘴唇。亚力山大……先回去了,他说……等明年一开春……就和我结婚,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果然!该来的迟早会来。
拉姆低下头。狼的出现和亚力山大的意图两种他不愿面对的情形同时出现在他面前,他咬了咬牙,胸膛里有一股气想要四处乱窜。
他应该是喜欢他的,因为是他带来了一切好的变化:和一年前削瘦的身形相比他很高兴看到母亲日渐丰满的身材、红润的脸蛋,还有甜甜的笑容,可是他又不愿意让自己朝喜欢他的方向多迈一步。他很感激亚力山大的出现让阿妈从繁重的体力劳动中解脱出来,让她有更多的时间去做一些能让自己开心的事,比如摘一把蓝矢车菊插在帐篷门口,或者有工夫把他裤腿膝盖上的破洞补一补,又或者是什么都不用做,在他们放羊回来的时候做好了可口的饭菜,然后就这么笑着站在暖暖的夕阳,等他们回家。可是如果就这么接纳一个陌生的男人让他替代父亲在这个家庭中的角色,成为这顶帐篷的主人,他做不到。他觉得那是对阿爸血缘上的背叛。虽然阿爸是个人人都讨厌的酒鬼。
亚力山大当然也喝酒,但他几乎没有喝醉过,他说高加索山的男人都是英雄普罗米修斯的后代,不会喝酒是丢人的。一年前,拉姆第一次看到他喝多那天,也是阿妈第一次骗他。他来帮他们储存奶酪,阿妈留下他请他吃烤羊腿。他们喝了酒,是他从集市上带回来的红色的葡萄酒。然后阿妈让他到羊圈里数数有多少只母羊怀孕了,然后算算一只母羊能生两只小羊的话,来年他们能有多少小羊羔,最后再把它们的数量刻到围成栅栏的桦树枝上。他去了,并且认认真真地数了,一共有七只母羊,它们来年能生出至少十四只羊羔。拉姆心喜极了,羊羔一多,再过一年,它们产的奶也会相应多起来,卖掉奶酪的钱也许就能买一匹好马了!等他把十四道划痕划好,回到帐篷前时,那晚的马灯也如今晚这般摇晃得厉害……
亚力山大是个好人,我……我希望你能接纳他……伊娃不知怎的也结巴起来。丈夫被冻死的那天,她的天塌了,倒不是有多伤心于丈夫的死,家里多余的钱都被他用来买了酒,帐篷再漏雨也好像与他无关,更不用说需要修缮的羊圈以及照顾那些怀孕的母羊和小羊羔,好像她的存在只是为了能帮他赚取酒钱。她只是有些可怜自己,年纪轻轻就成了寡妇,可怜才十一岁的拉姆成了没有父亲的孩子。在这里,在草原上,没有父亲的孩子更容易受到欺负。
以前拉姆独自出去放牧只有她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或者有时候就算他也在,在夜里,总有人在她的帐篷周围转悠,说着那些不堪入耳的话。这些她并没有告诉拉姆,她怕他在冲动之下会做出什么不计后果的事来。她不是没有拒绝过亚力山大,也不是不在乎那些流言,就算她有一群羊,可她也是一个带着孩子的比他还大好几岁的寡妇。伊娃不知道那叫自卑,她只知道他们不合适。
为什么你不去找其他的姑娘?伊娃也问过他。
因为我喜欢你做的甘蓝汤。亚力山大说。
那是在楚卡——伊娃表妹的婚礼上,伊娃给大家煮的甘蓝汤让亚力山大想起了他早逝的母亲。她热心地给每一个来道贺的客人盛她刚煮好的汤,他也接过了一碗,然后听到背后有人在可惜能做一手好饭菜又会操持家事的伊娃却嫁给了一个酒鬼。他也替她可惜,她又何尝不是呢?如果说丈夫的死是意外,那么亚力山大的爱就是上天对伊娃的救赎,她没有从丈夫身上得到的幸福,在亚力山大身上都得到了,并且还要更多!他不在乎别人异样的眼光,也让她不要在乎,他知道她在乎拉姆的想法,所以他试着让他去理解他——他不是来抢走他的阿妈的,他是来加入他们的。这一切的一切伊娃都看在眼里,她还能说些什么呢?所以向命运投降成了她心甘情愿的选择。
布玛拉姆没有回答,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同意和不同意两个答案在他的胸腔里拉扯、纠缠,一头是父亲,另一头则是母亲,让他觉得不管选哪头都会对不起另一头,所以他干脆沉默以对。伊娃看出了儿子的情绪,没有继续追问他的态度,然后无声地铺好了床。
帐篷里的灯终于熄灭了,香肠也已经进入了梦乡,伊娃翻个身的动静给睡不着的拉姆增添了些许烦躁,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他需要时间去消化。最后,他在烦躁的心情中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清晨,拉姆是被一阵有节奏的打桩的声音吵醒的。他先是扭头看了一下身边,阿妈已经起了,他赶紧穿好衣裳下地,他走到帐篷外朝四周大喊了一声:阿——妈!
拉——姆!声音是从羊圈那边传来的,打桩的声音也是。拉姆小跑过去,才发现是亚力山大在修羊圈,他正抡着大锤砸向阿妈扶着的木桩,原来他把破洞的那一处全拆了,打算重新用木桩和树枝围起来,围得更密实一点。
过来帮忙!亚力山大喊道。他从来不跟拉姆见外,也从来不在乎拉姆对他带有敌视的眼光。拉姆见过他训练香肠时的耐心,那种让他有点害怕又有点气恼的耐心,如果不是他想要代替阿爸,或许他会更加喜欢他。
拉姆最终还是听话地过去了。有了他的加入,修补羊圈的速度明显加快了,亚力山大甚至有时候会让拉姆跟他轮换着抡锤子。伊娃则很享受这个过程,眼前这两个男人都是他的最爱,虽然眼下儿子还不太能接受亚力山大,但是她就是相信,假以时日,他们一定能像父子一样相处。
羊圈终于修好了,香肠也可以稍微放松警惕,让群羊松散开来。它已经尽职尽责地盯着它们好长时间了。伊娃从长裙的兜里掏出手帕给亚力山大擦了擦汗,然后吩咐着拉姆把工具都收起来。回到帐篷里,她又把准备好的肉干、水和奶酪拿出来。原来早上拉姆还没有起床的时候,两人就商量好了,等羊圈一修好亚力山大就进林子。拉姆这才看到靠在床头的那支老猎枪。
那片林子有自己的名字——诺德曼,那里生长着高大的云杉和冷杉,长年有雾气缭绕,步行到那大概需要小半天的时间。牧民们很少有独自前往的,如果有,也是带着马匹、狗,还有猎枪。雨季之前,有人从林子里回来,说在里面遇到了狼。但是一问细节,他们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所以有关狼的传闻一直都有,但至今也没有猎人打到过,他们无非能打到一些大个的兔子,运气好的话,能碰上赤狐。那玩意儿的皮毛在市场上很抢手。
亚力山大还从他家里牵来了那匹枣红色的马。那马正值壮年,能驼重物,之前拉奶酪、拉木柴的活儿都是它。拉姆知道自己家还买不起马,那得需要卖掉整年发酵好的上好的奶酪,并且还得卖上几只母羊才能买一匹。过了今年,也许他们存的钱就能买上一匹像样的好马了!想着自己能骑着马儿去放羊,坐在高高的马背上,在风中奔跑,那感觉一定很棒!拉姆快速地嚼了根肉干又喝了口温在炉上的羊奶,然后收拾了一下麻绳、斧子等装备,尤其是昨天晚上收到的那把匕首,那架势很明显——他也要进林。
伊娃终于还是没有阻止拉姆,她把食物装进用羊皮袋子里,再把水壶系在马背上,叮嘱着亚力山大照顾好他。去吧,她说,等你回来我给你做一顶新的毡帽。
当帐篷、羊群和伊娃的身影伴随着斧柄拍在马屁股上的“啪啪”声消失在小丘的那头时,拉姆正满怀着信心面对着即将到来的一切——诺德曼树林里取之不尽的木柴,那些长在潮湿地带的山货,长了肥膘的等待过冬的野兔,甚至是那只狼!很奇怪,他现在一点也不怕它了,有可能是因为亚力山大带着枪,而他也有匕首,还有那把斧子。让它来吧,没准这个冬天他能用它的皮给阿妈做一顶漂亮的皮帽和一条暖和的披肩!
亚力山大没有发觉拉姆的臆想,而是交待着一会儿进了林子两人要分工的内容,他负责砍倒枯木,然后两人轮换着将它们劈成柴火,如果顺利的话,明天这个时候他们就可以回家了。
拉姆没有接茬,亚力山大也没有在意。进入密林边缘地带后的低气温让两个人不由自主地打了几个寒战,逐渐向后退去的景色和前方的高大植物开始包围着他们,周围安静得只能听到他们踩在落叶上的“沙沙”声,风似乎并不能马上穿透这片树林,它先是在整片林子的顶上游荡,旋转,然后裹挟着雨季刚过之后那些腐烂植物的气味,一点点地扩散开来。
就在这吧!亚力山大找了一个离水源较近的地方,并且背靠一棵高大的冷杉。如果真有狼——
你——给我——出来——!拉姆继续不理会亚力山大的安排和唠叨,拿着斧子拄在一个长着蘑菇的树桩上朝密林深处大喊。他在喊那只狼。当然,就算真的有狼,它也不会蠢到跑出来,所以亚力山大只是无奈地走过去,抄走了斧子,朝一棵枯死多日的云杉挥斧就砍。
有节奏的砍伐声在林子里传得很远。拉姆则在周围捡些枯枝,这些晚上生火的时候也能用得上。那片水源的源头是远处高加索山顶融化后的雪水,雪水顺着山脚流经山谷腹地,再流到密林时,已所剩无几。阳光通常只有在冬季叶子落尽时才能真正地穿透诺德曼。木屑四溅处,有那么几丝偏西的金光洒到了光着膀子的亚力山大身上,他大汗淋漓,嘴里呼出粗气。拉姆不想和亚力山大干同样的活儿,这样就没有办法区分到底谁干了多少。所以他宁愿拣些干枝,采些木耳和蘑菇也不愿凑过去。他甚至还想过要不要趁亚力山大休息的时候自己去伐一棵哪怕小一点的。亚力山大知道他的心思,也没有强求。
当三棵一人合围粗细的枯树横七竖八地倒在水源地周围时,天已经黑得差不多了,拉姆也在那棵冷杉树下生起了火。即便有火,但是林子里还是明显地感觉到冷,亚力山大看拉姆打了几个哆嗦,于是往火堆里扔了几根粗的,火势逐渐旺了起来,驱散了些许寒意。架在火边的搪瓷盅里,水已经开了,就地采的野菜和蘑菇往里面一放,就上肉干,就是一顿简易的晚餐。
明天劈完那几棵,我们就能回去了。亚力山大一边嚼着肉干一边说道。
为什么……不……直接拖……拖回去……再劈?
马一次驮不了那么多,再说,驮上劈好的柴比拖一整棵树容易。而且——他转过头看了一眼那几棵被他伐倒的枯树,同时估算了一下,我们得再跑几趟。
拉姆也扭过头看了一下,的确如亚力山大所说,他们还得再跑几趟。
你没摸过枪吧?亚力山大没由来地说了一句。然后像上次扔给他匕首那样,把猎枪扔到拉姆的怀里。
没有预期的重量撞得拉姆的手掌有些疼,但那丝毫比不上猎枪在手的兴奋劲。
那是一杆老式的双管霰弹枪,立起来跟拉姆一样高,枪托有华丽的金色纹样雕刻,每个枪管都能塞下拉姆两根手指头。
像这样——亚力山大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拉姆的身后,将枪托抵在了他的右肩窝里,然后手把手地教他这杆枪是中折式的。每次装弹时得从中间折开枪管,弹壳弹出后装上弹药……这是扳机,扣动它霰弹就会射向目标……这是准星……
准星……是干什么……用的?拉姆问。
就是……用来瞄准猎物的玩意儿。从这——亚力山大又指了指照门,到准星,再到猎物。他用手在空气中划出一条线。只要这三个点在一条直线上时扣动扳机,就能击中猎物。他随即给了拉姆一个你试试的眼神。拉姆固定好枪,左手托住枪身,右手食指扣住扳机,脑袋向右倾斜,闭上左眼,然后像亚力山大刚才说的那样,想象着枪的那头有一只正在四处张望的兔子,开始瞄准……
绿光!拉姆以为自己看错了,他又再一次闭上了左眼。这一次他确信他没有看错,照门和准星的那头,有一对绿光!拉姆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手开始不自觉地发抖。
你怎么了?亚力山大看出了他的异样。
狼……在……在……那……拉姆用下巴指了指枪的正前方,由于害怕,他的话更结巴了。
亚力山大悄无声息地将枪从他手上接过来,然后警觉地将拉姆护在了身后。拉姆咽了一口唾沫,看见亚力山大熟练地将枪折成两截,再从腰间的袋子里摸出两枚红色圆柱形的东西塞到枪的折断处,然后再“咔嗒”一声把枪合上。
就一只吗?亚力山大问这话的时候没有看他,而是在四处搜寻狼的踪迹。
嗯,我只……看到了……一……一双绿色的……眼睛。
别怕,一会儿它要是真来了,你就躲在我身后。说完亚力山大在心里盘算着口袋里还有四枚霰弹,加上枪管里的两枚,一共有六次机会。如果只有一只狼,希望够用。如果是群狼,你一会儿记得往马的方向跑。他又说。
你真……啰嗦!拉姆有些气恼亚力山大把他当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般保护。其实站在他的身后,他心里的害怕已经消弥下去了大半。他背靠着亚力山大,学着他的样子弯曲着身体压低了重心,四处张望,生怕那狼从哪个他看不到的方向扑来。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的背后都被冷汗湿透,但那狼好像突然消失了一般,既看不到影子,也听不到动静。旁边的火堆渐渐熄下去,亚力山大心知狼怕火,万一火真的熄灭,对他们更不利。于是他弯下腰伸手想要拖过来一根粗一点的木柴好放到火堆里,没想到那根柴离他还有两步的距离,他不得不改变备战的姿势,一只手松开枪去拖动那根木柴。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个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他侧后方的盲区扑了过来。拉姆是最先发现那个黑影的,他来不及提醒亚力山大,只得连忙半侧着身体推了他一把,他才险险避过那黑影的攻击。
亚力山大被推倒在地,枪也甩出去了,两人不约而同地面向那个黑影——它终于出现了,那只孤狼!
它无疑是只聪明的动物,从它趴在远处等着火势弱下去,再耐心地等待时机——亚力山大的手离开枪的那一瞬间开始,就注定了亚力山大和拉姆遇到了一个难缠的对手。它脸上从眼角斜着延伸到獠牙边的疤痕和身上数块斑秃的皮肉就是它辉煌的勋章,它的动作是没有以前快了,力量也没有以前强了,但是爪子和獠牙依然锋利,耐心依然足够……
它踱着,是的,它开始朝枪的方向踱着步。从它均匀地喘气的动作来看,它并不害怕他们,反而是亚力山大开始担心起来,因为他手上并没有武器,就算他冒险把枪捡回来了,他也不确定以他的速度是否能准确射到它。在先捡回枪和拉姆的安危之间,亚力山大最终还是选择了后者。他慢慢靠近拉姆,因为斧子就在他旁边。这总比让拉姆一个人面对恶狼让他心里好受一些!不好,那只狼看出了亚力山大的意图——他想和拉姆合力对付它。于是它抢先一步向亚力山大发起了攻击!
它先是利用自己身子矮的优势,朝亚力山大的小腿扑过去。亚力山大也挥着斧子迎接这一击,可惜斧子的刃太短,斧柄也不够长,它只在狼的后颈上方划过,并没有给它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躲过这一下的老狼王张嘴便咬住了亚力山大的小腿,接着向后一拖,将他整个人拖倒在地!斧子掉落。然而老狼王并没有松嘴的意思,反而大力地摆动着头部将其往后拖。它的意图很明显,让已经丧失战斗力的亚力山大再多流一点血!就算血腥味不会引来它的同伴,但至少也能让他快速丧失体力!
“砰!”一声枪响,老狼王身后被打出了一个深深的弹坑,是拉姆,他捡起了枪,并朝它开了一枪,可惜他还算不上会开枪,只是勉强将子弹从枪膛里射出,枪托的后坐力撞得他的肩窝生疼。
还有一发子弹!亚力山大强忍着小腿传来的疼痛一边用另一只脚蹬踹狼头一边大喊。如果这一发再不打不中,没准今天晚上他们都得葬身狼腹!蹬踢无用,他又试着用翻转身体来摆脱狼的撕咬,可惜仍然无济于事,刺穿了皮靴的狼牙像钉子般深深地楔进他的皮肉里,大幅度的动作反而让血流得更快、更多。血腥点燃了老狼王身体里的嗜血因子,它呲着嘴,得意地露出大部分已经没入肉里的獠牙!
“砰!”又是一声枪响,这回拉姆终于打中了狼的右后腿,血窟窿有人的拳头那么大。那枚霰弹里的其他弹珠应该是击中了它腿上的大血管,大量的鲜血正从窟窿里冒出来,染红了它整个右后腿。
它松开了嘴,“呜呜”地叫唤着,眼神里满是不甘和不可思议。明明就差一点的。那些渺小的人类,如果没有那个东西,他们绝不会是自己的对手!
狼王不愧是狼王,哪怕身上有伤,仍然想要绝地反击,它恨恨地支起身体,蓄好了势朝开枪拉姆做奋力一扑!拉姆没想到狼王还有这一搏,枪里的霰弹已经打光,他只能用枪尾挡过狼王的第一扑,然后站稳身形再做打算。
血一直在流,人的,狼的。落叶承载不住的,都滴到了黑色的泥土里。没有风,火堆里的柴也快燃尽了,明灭间,狼王站上了一个树桩,想要借助高势扑倒眼前的这个少年。
一狼一人就这么对视着……
拉姆看着凶相尽露的恶狼,本能地想往后退,但却被亚力山大制止了:拉姆!别退!
拉姆听进去了,不管是因为他不想被他看低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总之他听进去了!他深吸一口气后撤了一只脚,微曲着,像比赛摔跤前蓄势的姿势,枪斜着放在胸前。此刻,他和它都只听到自己的呼吸!
它终于动了!它后蹲了一下,张大了嘴纵身一跃直面朝拉姆扑过来。拉姆甚至能看清它嘴里带血的牙和脸上的那道疤!
“咔”,四目相对的一刹那尖牙咬上了枪托,拉姆用尽了力气才没让枪脱手,两相僵持之下,那狼的后爪突然发力蹬向拉姆的肚子。拉姆吃痛地退后了几步,一个重心不稳,被狼蹬倒在地。这时狼又使出了“摇头”攻势,想故伎重施将拉姆手里的枪甩掉,它咬得更紧更用力了。拉姆则死死地握住枪杆不放,心想这可是他唯一的武器了。不对!拉姆一下子想起皮靴里的那把匕首来,他松了一只手,曲上腿,终于摸到了!小刀出鞘,在握枪的那只手就要支撑不住的一瞬间另一只手瞄准了狼王腹部就是一刀!世界终于安静了……
把狼王的尸体从身上翻下去,拉姆手仍然抖得厉害,这也是他第一次夺走一个活生生的动物的生命。他翻爬起来,去看亚力山大,还好,他还能动,只是看这伤势,想要恢复得花上一段时日。
火,别让它灭了!亚力山大提醒着,他担心附近还有别的狼。拉姆赶紧捡了些干枝扔到仅剩余炭的火堆里,然后趴在旁边吹起来。还好,火又着起来了,拉姆又加了些大大小小的木柴,火势比之前还要旺。
枪又回到了亚力山大手中,他又往枪膛里装了两枚霰弹,然后说如果不是因为年老体弱,它也不会被新狼王赶出狼群,如果不是因为饿极了,它更不会冒险跑到人居住的地方觅食。
它为什么会被赶出狼群?拉姆好奇地问。
狼群有狼群的规矩,年纪大的狼会影响狼群围猎,并且被赶出去的孤狼是不允许在该狼群出没的地方寻找食物的,所以它只能铤而走险去了羊圈。
拉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理解了孤狼为什么会独自出现,但也被“年纪大”这几个字触动到了,他想到了阿妈。人和狼不同,年纪大了,也该有自己的伴。
亚力山大看他不说话,便故意大声地嘲笑着他给他包扎伤口的布条结打得很难看,借此打破沉默,拉姆则难得开口地说谢谢你给我的匕首。并且他惊奇地发现,他不结巴了!
亚力山大让拉姆把狼的尸体拖过来,两人剥了它的皮,把它的内脏放到火里焚烧,据说这样能让附近的狼群闻到焚烧的气味后不敢贸然靠近。接着他们敲碎了它的头骨,取下了深深嵌在骨头里的四颗獠牙。亚力山大说,正好,我们每人一颗。
后记
冬至日是一年当中牧民们最看重的节日,因为这一天,人们会载歌载舞地分享这一年里收获的食物,有奶酪,有烤羊,当然也少不了美酒,其中最隆重的,要数一年一度的成人礼。过完这一天,布玛拉姆就十五岁了。
傍晚,空旷的草地上,人们在帐篷与帐篷之间拉起了彩色的布条,有人拉起了手风琴,漂亮的姑娘们则和着拍子在跳舞,拉姆和他的小伙伴们正站成一排,等待祭司的祝福。
他们双手合十,伏特加被点在每个人的额头上,最后上面还加上了祭司诚挚的亲吻。祝词念完,开始由他们各自的家长给他们戴上象征成年的长筒毡帽。轮到拉姆时,他说我想让亚力山大给我戴上。伊娃喜极而泣。
金色的夕阳终于快要沉到地平线下方了,余晖照在拉姆开始变得坚毅的面容上,照在被幸福包围的伊娃身上,也照在轻轻抚在伊娃肚子上的那只大手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