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奶奶大半辈子生活在乡下。六十年代的人,在那个闹饥荒的年代里,硬生生拉扯大了四个儿女,一个儿子和三个女儿。奶奶有胃病,不敢吃油腻的东西,是那个时候吃不饱落下的,爷爷也患有劳累病,每次下雨就浑身疼,弯腰下去就起不来。
四个子女长大后,进了城,有了定居能力后,就想着把家里的父母也接进城享一下清福。
早些年,我二爸(我爸爸的二妹)和爷爷提起时,爷爷和奶奶都拒绝了,他们说,田土是当年分家的时候好不容易分来的,不能荒废,村里的人都在搞建设,他们也还要搞。
再过一两年,二爸家有了小孩,二爸便给奶奶说,城里请保姆贵得很,她和二姑爷的工作又很忙,便说让奶奶去帮忙照顾小孩。奶奶还是犹豫,大爸也打电话去,叫爷爷也去城里,她们养着。几个子女轮番打电话回去,一番游说下,奶奶便进城去了二爸那里,不过奶奶说等小孩子长大一点,她就回老家去,家里有住的有吃的,不能扔了。
爷爷是最固执的那一个,谁请也请不动,奶奶刚来城里那一年,他还给奶奶打电话说,家里的庄稼都长得特别好,年猪也长的肥,说他一个人在老家也井井有条的。
那年我们回老家过年,杀年猪,爷爷还特别自豪,在奶奶面前得意。不过,虽然收成好,到底还是累。那年,我爸爸接二婚,二娘也有一个小孩子,于是开春后,我爸爸便急忙给爷爷打电话,叫爷爷不要急着买小猪买种子,来城里带孩子。
爷爷是很倔强的人,他最初不来,还给亲戚说,他一辈子啥苦没吃过,就是不会去哄小孩,我爸爸他们都是被他打大的,这是他听说现在的小孩子不能打骂后,在酒席上说的。
后来,爸爸和二娘都要出远门工作,家里只有我和弟弟,奶奶也打电话回去帮忙劝说,爷爷便答应了。那也是爸爸他们要出远门的前一俩月说好的,爷爷进城的那天,离爸爸他们去工作只剩两天。幺爸还在笑爷爷,说是到底是最后几天来了,不过来了就好。
爷爷来了城里后,前几个月就给幺爸他们说想回老家,城里连吃个小菜都要钱。这样吵着,大爸说楼顶上有块土,爷爷便忙了一个下午,把那块土整理出来,又去找种子种菜,买化肥。现在,我们楼顶上都长着绿油油的一片菜地。
爷爷来城后,总是给婆婆打电话,说家里谁家又在修房子了,他要回去,谁家要娶媳妇,他要回去吹喇叭。隔几天就给老家的邻居幺婆婆打电话,叫她隔几天就去看一下我们家,看一下腊肉,谷米,扫一扫院落,让人知道那房子是有主的。
放暑假,爷爷就带着弟弟回老家去,呆一两个月才回城。有次晚上,我在城里的空调屋里给爷爷打电话,他正在坐在院子里和别人喝酒聊天,他说,院坝很凉快,月亮亮的很,明个要晒太阳,但夜里还要盖被子,早上要打很重的露水。
这还不够,爷爷时常惦记着家里的蜜蜂,来城后不久就拉着大爸回去把三桶大蜂都托到城里来,刚来那几天,爷爷每天都要往楼上跑好几次,去给他的蜂儿搭窝,还要一日三餐糖水管饱,说要等过几日,蜂儿自个把这熟悉了,就能去采蜜了。
城里虽然房子多,但基本每家楼顶都有花。我家旁边又有很多没开发的荒山,再加上爷爷的精心照料,蜂儿到底是活了下来。
就在前几个星期,奶奶给我打电话,说家里的蜂儿养了一年终于产蜜了,可多了。到了星期六,我便忙不迭跑回去了,蜂蜜被大爸二爸幺爸她们已经吃了一顿了,还每人带走了一些。
我回去,爷爷便得意的拿出了剩下的蜂蜜,给我冲了大大的一杯。红红的,可甜可甜了。我在一旁喝,爷爷便在一旁说:“剩下的就留给阿爸。这蜂儿可乖了,产的蜜又多又甜。这些放在外面外,两三百块一斤嘞。你几个姨来,就喝了一两斤,还带了四五斤走。”爷爷笑着,嘴都合不起来。
我九岁以前,都在在老家过的。那时候满坡的土地,一层一层的土中间过道的小路都被种满了庄稼。我最喜欢在放牛的时候去爬树,我最喜欢吃酒席上的麻辣条和米粑。
我想起有个星期六,爷爷睡了午觉起来,看我和弟弟都待在家里看电视,便对我们说:“你们这些孩子,这么好的天就呆在家里。我去看蜂子,和我的蜂子摆龙门阵。不过,这城里地不宽,出去玩也找不到地。”
我突然想起来,我有次回老家过年,在路过后屋的马路时,猛然发觉自己从乡里走回家这一路一直在用嘴呼吸,而不是用鼻子。居然,一点违和感都没有,还觉得特别舒服,那种宁静感与安全感是能给人震撼的。
我老家的山林有很多兰花,花开的时候特别香。我想,兰花应该是这世上最美最圣洁的花。花开而不艳,花香而不腻。我初二那年回老家,就挖了两株兰花,硬是在火车上用口袋带回来城里,然后栽到亲戚家的花盆里。结果,因为我的照顾不周,两株花都先后干死了。现在想起,还是觉得自己有负罪感。
后来,我再也没从老家带兰花来城里过,我一直觉得我当初带那些兰花来城里,算是一项罪孽的事情。那些花不属于这里,他们就属于那些山林,属于那块朴实而纯洁的土地。我后来回老家也有去看过那些兰花,那些山里的精灵一个一个在那里,快乐而自由。
基本上每年的寒假,我都会回老家。高二那年,我回老家去跟着爸爸去山林烧炭,捡了一个巴锤回来,那是松树上长的像锤子的枝丫。回城的那天,我特意去客房的书柜上把它带了回来。
那算是死物吧。可是上面的炭火味和树脂味还是能闻见。我把它放在了家里属于我的床头柜里,当时放进去的时候,还觉得自己有点神经,可是还是坚持把它留了下来。
这些年来,我几乎没去看那个巴锤,但我知道它一直在那里。其实,有故乡是一个很自豪的事情,因为是有根的人,走到哪里都可以回家,落叶归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