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妈(四)

狗妈(三)

我注意到地上还躺着一个人,走近一看,是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头,看样子得有六七十岁了。他倒在地上,不断的抽搐,口吐血沫。我伏低去看,只见老者满脸污垢,胡子拉碴的,一副乞丐的模样。我吩咐罗力:

“你打120,我打派出所查那车去哪儿。”

罗力红着眼睛冲我喊道:

“你打120!把车钥匙给我,我去追小皮卡!”

幸好我带着车钥匙。罗力一路狂奔,跑去开车。我等在原地等120,一边打电话给派出所的刘所长。

刘所长一听我说捉狗的车把人给撞了,说立马赶过来。我在电话里都快哭出来了,大声地喊道:“出人命了,带枪,带枪!”

等待的时间,就像无边的苦海,漫长没有尽头。我脑子里飞快地转着:我遛狗的路上,没发现小皮卡,欢欢如果确实在那个车上,那肯定是没有跟着我走。那么,欢欢跑到地下室这里来,是找什么来了吗?

其实也就不到5分钟,就看见刘所长一路小跑而来。120还没到。我这才想起来,刘所长跟我是住在同一个小区。

刘所长气喘吁吁地跑来,看见我就说:

“这帮丫挺的,捉狗就捉狗,怎么还撞了人跑了?!”

我再低头去看老者,似乎缓过来一口气。看样子能说话,我问道:

“大爷,你能说话吗?你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

老人浑身直哆嗦,口中喃喃说着听不清楚的话。我再凑得近一点,奋力去听他说什么,只听到含混的词语,隐隐约约只能分辨出两个字:

“……旺财……旺财……”

这是条狗的名字吧,我也急得不知所措:

“大爷,我问你的名字!你叫什么,住那栋楼,我找你家里人去!”说着话,我心里一动,这幅模样的老人,怕是独居的,没准儿就是个乞丐呢。老人又在喃喃,我仔细听,这一次朦胧分辨出的字不同了:

“……欢欢……欢欢……”

欢欢?!

欢欢?!

狗会重名吗?会!

那,旺财是谁?不也是狗名吗?

120还没有来,刘所长拿着手机在嘴边大声地骂着人。

我突然有一种直觉,不知道是哪根筋动了。我跪下来,附在老人的耳边一个字一个字地问:

“大爷,你叫旺财吗?”

老人居然微微点了点头,他睁开眼睛,我吓了一跳——他双目空洞,是个瞎子!

我用袖子擦拭了一下老人的额头,再一次低声问道:

“欢欢,是被抓走了吗?”

老人这一次重重的点头,他突然挣扎着要从地上坐起来。我把他扶住,回头问刘所长:

“车在吗?”

“在那边。”

“带枪了吗?”

刘所长一拍腰间,鼓鼓的。虽然穿了便衣,刘所长在我眼里还是很威武的。我把老人搀扶起来,招呼刘所长帮忙,要把老人抬到他的车上去。

刘所长不明所以:

“不等120了吗?”

“不等了,快去追那小皮卡吧。”

刘所长迟疑了一下,说好吧。发动了车子,刘所长看了我一眼,说:

“刚问明白了,他们今天抓的狗要直接送到屠宰场去。这帮孙子!”

我快要抓狂了,冲着他大喊:

“快追呀!人命关天!”

刘所长回头看了一眼后座上躺着的老人,似乎理解错了我的意思,但还是很痛快地回答:

“明白,咱去把它追回来!”

车子闪着警灯,呼啸着飞驰出了小区。

几分钟之后,我们就上了京沈高速。车子一路飞奔,我不断的在旁边催促加快速度,一边打电话给罗力。但是罗力的手机打不通。

经过收费站的时候,刘所长停下来问了一下收费站的工作人员,他们证实有一辆小皮卡刚刚过去不久。同时他们还说,刚才还有一辆闯卡的车,似乎是在追谁,车号他们已经记下来报警了。我一听,那正是我的车。

又开了不到十分钟,刘所长把车速降了下来,脸色变得很难看。我注目往前看,只见前方车道上横停着一辆闪烁警灯的小皮卡,就是它!

那辆捉狗的小皮卡横停在车道上,后面留着长长的刹车痕迹。车斗上面焊着一个大大的铁笼子,笼子里塞满了大大小小的狗,足有20多只。我跑过去一看,欢欢就在里面,被挤在眼泪汪汪的狗们中间!

再看小皮卡的驾驶室,司机满脸是血,趴在方向盘上一动不动,而副驾驶的人已经下来了,斜靠在发动机盖上,似乎惊魂未定。出事了!我冲过去,拽住站立的那人的衣领,吼道:

“追你们的车呢?”

那人怒气冲冲看了我一眼,往旁边努了努嘴。我转头一看,高速路中间护栏缺了一截,而我的车,正仰翻在对面车道上,四脚朝天。

刘所长和我赶紧跑过去,看见罗力正艰难地从仰翻的车里爬出来,摇摇晃晃地向我们走来。看见我,罗力嘴一咧,像是要哭出来,可嘴里说出的却是:

“叶哥我没事,幸好系了安全带。”

我哭笑不得,不知道说什么好。看样子罗力没有受什么伤。

刘所长走过去看看,小皮卡的司机伤得并不重,只是磕破了鼻子而已,这会儿已经擦干净,正打算从车上下来。刘所长就跟他们提出,先把我们要的狗放了。

斜靠在发动机盖上的人突然破口大骂:

“去你妈的!你们都是神经病啊?!一条狗而已,至于这么拼命嘛?!刚才有个瞎眼老头也跟疯了一样!你派出所的吧,凭什么跟着这帮神经病来追我们要狗啊?!我告诉你们说了,这车狗,死定了!”

我一听,勃然大怒。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英雄气概,我三步并作两步窜了过去,一伸手,就把刘所长腰里的枪拔了出来,指着那人狂吼道:

“你少他妈废话!今天我说了算!拿钥匙来,不然老子崩了你!”

事后回想起来,那天我也是疯了。换了一个场合,或者换了一个人,都不会像我那样发疯!但事后我才知道,那枪还上着保险,也,根本就没有子弹。

不过当时,我的发疯气势和一把乌黑锃亮的手枪,把在场所有人都镇住了。以至于刚刚赶到的秀娟,一下车就被我的吼声震得愣在那里,手里的小木箱子“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欢欢被放出来了,她看也不看我们,哒哒哒迈步直奔老乞丐而去。老乞丐歪坐在警车旁,伸手抚摸着蹭到他怀里的欢欢,嘴中清晰地喊道:

“欢欢,欢欢,是你吗?”

罗力非常吃惊,他从地上捡起小木箱,拿出那对儿微微闪光的镯子,手哆嗦得不行。我缓过神来,把枪还给刘所长,跑过去搀住罗力,一步一步走向老乞丐和欢欢。

走到近前,罗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老乞丐听得动静,抬起头来,睁着空洞的眼睛,问道:

“你是谁呀?”

罗力不认识他,也不答话。他定了定神,双手举起镯子,用力地撞击。这时我看到那对儿神奇的镯子反射出的月光,倏地一下刺痛了我的眼睛,我的心莫名奇妙地沉了下去。

伴着清脆的金属振鸣声,罗力的声音在寂静的高速路上传得很远:

“欢欢$_$-_-#ˊ_>ˋ……欢欢$_$-_-#ˊ_>ˋ……欢欢$_$-_-#ˊ_>ˋ……”

他的声音颤抖、清晰有力。一直重复了三遍。

但欢欢还是欢欢。

欢欢没有变回他的妈妈。

刘所长、秀娟、小皮卡上的那两个人,都傻傻地看着。我,更是傻得不能再傻,茫然到似乎置身梦境,浑身麻木无力。这是怎么回事?

老乞丐听着罗力持续不断的咒语和呼唤,忽然笑了,空洞的眼眶留下了浑浊的泪水。他轻轻地咳嗽一声,嘴角又流出血沫。只听见他气若游丝的声音:

“欢欢回不来了……欢欢找到我的时候,就哭了……”

仿佛五雷轰顶一般,我被惊醒了。我看着眼前的一切,震惊得不能说话,甚至不能呼吸。欢欢回不来了?欢欢,从此只能是欢欢了!

我记忆中,那个晚上最清晰的画面,是在空旷寂静的高速路上,留着分头的罗力全身瘫软地跪坐在地上,双手捧着一对儿精美绝伦的景泰蓝包翡翠镯子,撕心裂肺地哭喊:

“妈—— ”

在他面前,那条温顺的小狗安静地依偎在老乞丐的怀里,那个叫做旺财的瞎眼老乞丐。我看不懂狗的表情,但是我分明看到,两道清澈的泪水从她的眼中汨汨留下。

我从拘留所出来那天,是刘所长来接的我。他没有怪我害他受了处分,还请我喝了一顿压惊酒。我醉得一塌糊涂,刚回到小区还没下车,就吐在了警车上。开车的警察斜眼看我,被刘所长好一顿骂。

我一边抱歉,一边摇摇晃晃地往家走,远远地看到我的车位上停着一辆崭新的越野车。刘所长看我疑惑的表情,伸手从怀里掏出两把车钥匙,递给我说:

“这是你的新车。罗力托我转告你,那个秘密不需要保守了。”

“他人呢?”

“移民了,已经走了。”

“全家?”

“全家,带着一条狗。”

秘密不需要保守了。因为什么,我想我知道。

我被拘的原因之一,也是致使刘所长被处分的原因之一,是延误了对流浪汉罗盛财的抢救,导致他车祸不治而亡。罗盛财死了,赵欢回不来了,世上再没有人懂得施咒的咒语。那对儿拥有神奇魔力的镯子,仅仅是个精美的古董而已。

刘所长虽然转告了罗力给我的话,但是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我后来讲给他的事情原委,他所看到的只是一些莫名其妙的人和事。想到他为此还遭受了处分,我心有不忍。不光是他,所有听过这个故事的人都嗤之以鼻,轻蔑地置之一笑。

四年过去了,我记忆中关于这件事情的细节也越来越模糊。回头想想,从始至终我都没有亲眼见到人变成狗或者狗变成人的过程,我甚至都没有亲眼见过罗力妈妈本人。这样离奇古怪的事情,再过几年或者几十年之后,恐怕我自己都会怀疑它的真实性。

上周的一天,我突然接到一封请柬,说是通州区的一个安居房项目开工仪式。我感到很奇怪,也没问出来是谁发给我的,但还是开车去了一趟。

那是靠近京通快速的一个村落改造的工程,下了快速路没多远就能找到。我去的时候,仪式已经开始了,我赶紧挤到前边去观看。

参加这个仪式的人似乎有一些头头脑脑和一些开发商的代表,还有几个村民代表,我都不认识。几位领导模样的人,拿起铁锹正要撒土盖到奠基石上面。我的目光突然被吸引住了——只见奠基石上面盖着一块猩红的绸布,在风中猎猎挣扎,那块红布的上面,赫然放着令我十分眼熟的物件:

一对儿微微闪光的,景泰蓝包翡翠镯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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