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是小脚,是典型的三尺金莲,从我记事起,奶奶走路都是带拐杖的,每天早上起来都用裹足布把小脚一层层缠起来。我女儿刚会走路时,觉得老太的小脚比较好玩,总喜欢用自己的小脚在老太的小脚上踩踩。
裏脚之迷,人间炼狱
我小时候也很好奇,为什么家里就奶奶一个人小脚,其他人都是大脚。稍大一点听奶奶讲,之前妇女全要裹足,大脚是嫁不出去的,我大姑也是小脚,二姑开始也是小脚,正好赶上民国时期,政府号召“放脚”,二姑的小脚没裹成形,就放掉了,又成了大脚,而大姑的小脚已成形了,足弓已经变形,没法重新长成大脚了,所以大姑成为旧社会最后一批小脚奶奶,二姑成了新社会第一批大脚姑娘。旧时候,大约在女孩四五岁时就要开始裏脚,再大骨头硬了,难以裹成三寸金莲,受的罪也大,即使勉强裹了也是“四寸金莲”,很丑,嫁不了好人家。每年的端午节都是小女孩的苦难日,这个时候只要家中有四五岁小女孩的,都要开始裏脚,如同裹棕子一般,先用棕叶烧水,把脚放在棕叶水里泡软,然后用裏足布开始裏脚。所谓裹脚就是把五个朝前脚趾除大脚趾的四个都要裹朝下,用布一层一层收紧,让脚弓变得更弓,脚趾变得朝下朝后长,这个时候要有家人看着不能让小女孩下床起路,痛得狠就用好吃的东西哄哄,隔二天把布放开,再用棕叶水泡,然后再用裹脚布进一步收紧,这样一遍遍操作让足弓、趾骨变形,甚至折断后重新按现状愈合,几个月后小脚就初步形成了,以后要每天用裹足布缠着,不能让脚放任自流的长。
小时候,每到周末放假时,奶奶总要泡脚,让我帮她剪脚上的老茧,四个变形朝下的脚趾上总是长满了老茧,每次剪老茧时我手里不知轻重,奶奶总会痛得直哼。
小脚之痛,伴随奶奶一生,但小脚之痛与奶奶一生经历的痛苦磨难相比,可以说忽略不计。
初嫁唐门,又当嫂又做娘
我老家之前应该在伍佑一带,因为无法生活,老太爷带着一家人举家投奔南洋镇蔡家庄一个姓蔡的表亲家给他家种地,所谓的举家就是一个担子挑着全部家当。蔡家是比较仁厚的富人,收留了老太爷一家,我七岁前的老宅仍和蔡家住一个宅基上。奶奶是18岁嫁到唐家的,奶奶出嫁之前是与舅爹爹(奶奶的弟弟)相依为命,奶奶嫁过来是因为我老太(爷爷的妈妈)病重,娶奶奶进门冲喜的,奶奶过门十多天老太就去世了,此时爷爷16岁,下面还有二爷爷、大姑奶奶、三爷爷,三爷爷最小才11岁,奶奶年龄最大就成了家长,此后二奶奶13岁时、三奶奶11岁时夫母双亡,分别被奶奶收留过来给二爷爷、三爷爷做童养媳,奶奶又当嫂子又当妈,带着六个未成年的孩子混生活,一手操办了二爷爷、三爷爷结婚成家以及大姑奶奶出嫁。
大溪水浩荡,颗粒无收
民国XX年发大溪水(具体哪年记不得了,奶奶讲是有具体年份的,所说的发大溪水应该是洪泽湖倒坝,淹了盐城地区),一片汪洋,全庄的人都聚到蔡家的高宅上避灾(之前宅基地比较高的都是富人家,一般的水灾淹不到),家也没了,一季的忙碌颗粒无收,才勉强建起的小家又全部归零,此时真正是上无片瓦遮身,下无立椎之地。
赌博之祸,生无可恋
一次,因爷爷赌博(我记忆中爷爷还说过,自己抽过大烟、赌过钱,后来全戒了),欠了巨额赌债,要债的一帮人撑了一艘船来,把刚刚进仓的粮食洗劫一空,家中无一粒做晚饭的粮食,绝望之中喝了一盆盐卤 ,准备自尽了此一生,弥留晃忽之中听到孩子的哭叫,想到自己无父无母,不忍留下一帮无娘的孩子,只好自己又爬起来,坚强地活下去。
和平军扫荡,再入绝境
一日,爷爷在蔡尖庄上无意中遇到一个在和平军中的一个熟人(爷爷奶奶他们口中的和平军,估计是现在书本、电视上说的日伪军),让爷爷帮他送一封信,爷爷猜到不是好事,走到路上把信塞到码头边上的河泥中就回家了。几天后一队蒙面人马杀到我家(蒙面是因为和平军中大多数就是当地人,怕被认出来),这次是真正的洗劫一空,不但抢走粮食衣物,而且连同桌子、凳子、水缸、扫帚、畚箕也没留下,只要是能拿上手的全部带走了,若干年后大伯出诊回来说,看到某某人家的桌子像是我家之前被抢的桌子。
做好喜材,静等归期
奶奶70岁左右时突然病重,茶水不进,家贫没钱买木材做棺材,爷爷匆匆到新洋闸买了条报废的木船,回来拆了做棺材。也许老天看奶奶吃尽人间苦、未享一天福,又拒收了,奶奶奇迹般的又活了过来。
(以上所写多为小时候听爷爷奶奶讲述,凭记忆写的)
奶奶一生坎坷,晚年终得幸福,分田到户后虽不宽裕,至少衣食无忧,父亲是医生,小病小灾及时就治,92岁时不幸跌断大腿骨,年龄太大,骨质疏松无法愈合,此后十年,以櫈当腿,生活起居全凭我母亲照料,我母心地善良,从无怨言,奶奶在我父母的照料之下,直到2002年102岁无疾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