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营（四十二）：托克托默特
乾隆二十三年十一月十一日
“托克托，喝点水吧。”巴拉提的声音将我唤醒，他扶起了我的颈部。
我将巴拉提的手推开，忍着身上的剧痛，摇摇晃晃坐起身，用几根残指勉强抓过巴拉提手上的水袋，先沾些水，润了润唇，然后便大口地吞饮。一大半水漏了出来，溅湿了血迹斑驳的粗布单衣。
“何必非要自己来呢？”巴拉提怜悯道。
“唔……”我张了张口，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还是太干了，我需要水，需要水。
“唔……唔……”我烦躁起来，奋力蹬着，强迫自己站起，却脚步乏力，又倒了下来。
“发什么火呀。”巴拉提赶忙将我扶起。
我向手上勉强攥着的水袋扬了扬头，巴拉提这才明白我的意思。
巴拉提将我放在铺着旧棉布的草席上，拿起水袋，快步走了。
我不清楚自己究竟昏迷了多久，隐约知道是巴拉提从草料堆中将濒死的我捡了回来，他为我擦干身上的血渍，还请来医师为我上药。我非常感激巴拉提，从我被扔进叛军营里充当马夫开始，他就出于同乡情谊，一直照顾我。不过现在更让我操心的是，我传递的信有没有到达霍集斯大人手中，黑水营有没有挡住叛军的地下突袭。
“咕——”我的肚子开始叫起来了，这意味着身体在很好地恢复。
巴拉提很快就回来了，他撩开帐帘，兴高采烈地提了满满一袋水，手上还拿了两块厚厚的馕饼。
可真懂我。我抚着肚子。
“啊！”巴拉提突然被打倒在地，一个陌生的男子闯了进来，他戴着厄鲁特人的破旧帽子，身上穿着与他的身材极不相称的旧夹袄，他注意到了我，但看到我的褴褛又布满血迹的单衣，便转过身将巴拉提压在身下，一手捂着他的嘴，一手用力攥着喉头。
“唔……唔……”巴拉提叫不出声，拼命挣扎着。
我扶墙站了起来，猛提一口气，向粗暴的入侵者冲去。
对方敏捷闪过，一脚将我拦倒。
我重重倒在地上，又拼命抓住入侵者的脚。仿佛是碰到了那人的伤口，入侵者大喊一声，手头一松，巴拉提便抓住机会，一拳将入侵者打退，几式绊、切、拉、抱便将此人打翻在地。
“唾！玛哈沁都敢跑到军营里来了！”巴提拉舞着健壮的拳头骂道：“也不看看老子是谁！”
巴提拉是以前阿克苏有名的切西里斗跤手，我在阿克苏常常听到他的名号。所以在叛军营里看到他竟然充当一个马夫，颇觉不可思议。
我一边看着巴提拉把入侵者缚住，一边撕了几块生硬的馕饼，就着水袋里的温水勉强咽下。我清了清嗓子，似乎又能发声了。
“你是玛哈沁？”巴提拉质问这个可怜的入侵者。
“扎奇勒被杀了……不，是扎乌勒被杀了……”入侵者似乎失去了理智，惊惶不休道。
“你是从哪儿来的？”巴提拉一掌扇去，打断了入侵者的絮语。
“对不起…对不起…扎乌勒本来要带我离开这里，结果却被杀掉了。”入侵者眼圈红红的，几乎要落下泪来。
巴提拉不再搭话，在入侵者的身上搜了搜，除了一件佛教徒的转轮，什么也没搜到。
“还给我！还给我！”入侵者大声喊了起来。
“佛教徒的玩意儿。”巴提拉彻底失去了耐心，他将转轮随手扔在脚下，道：“我去找士兵来处理吧。”
巴提拉离开后，我将佛教徒的转轮捡了起来，放回入侵者的衣袋里。这可怜的厄鲁特人安静了下来，两行泪水无声流落。
“你叫什么名字？”我靠近厄鲁特人坐下。
“朝鲁。”厄鲁特人低声说，我有些听不太清。
接下来，我知道了朝鲁来自黑水营中，是一个脚夫，他在突击战中跟着一个名叫扎奇勒的索伦人投靠了叛军。扎奇勒被叛军诓骗，残忍杀掉，朝鲁则被迫充当苦役。
“真不该相信叛军。”可以看出，朝鲁对这位扎奇勒看得很重，扎奇勒的死让他十分动摇，不知所措。
“难道黑水营没有对这次地下突击做什么防备吗？”我想到了自己的那封密信。
“黑水营没有为地下突击做出任何防备，所以扎奇勒才信心十足。后来，坑道被意外的爆炸轰塌，这才阻住了地下突击。”朝鲁悠悠地说道。
难道霍集斯大人没有收到密信。我的心中升起一种极其强烈的念头，霍集斯大人该不会……背叛了天朝吧。
“那……黑水营现在如何？”我问道。
“黑水营好好的，反而将参与突袭的回部精英一网打尽。”朝鲁摇了摇头说。
接下来，我该怎么办呢？继续为黑水营提供密信吗？若是霍集斯大人已经志不在此……
“求求你，放了我吧，”朝鲁凄凄地盯着我的眼睛：“被他们抓回去，我会生不如死的。”
“你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但是我不要呆在这里，我受够了战争！”朝鲁痛苦道。
“你去阿克苏，把营里的情况告诉清军，向他们求援。”
“你也是黑水营的人？”朝鲁震惊道。
“对！”我想，这么久以来，这是我第一次自行作出的决定。
朝鲁走后许久，巴拉提始终没有回来。我开始感到不安。
“清军来袭了！清军来袭了！”帐外的人奔走相告。
我掀开门帘往外出，正好与巴提拉碰了个满怀。
巴拉提将我扶住，道：“大事不好了，托克托！”
“清军来袭了？”
巴拉提注意到一旁散乱的绳子，问我：“那个玛哈沁呢？”
“放了，”我简短地回答道：“黑水营的人。”
巴拉提震惊了一会儿，战战兢兢坐到草席上，道：“叶尔羌传来消息，布鲁特人已经与清军结盟，正在大举入侵英吉沙尔和喀什噶尔两城。这会儿，黑水营竟然还有实力发起突袭，眼看前营已经抵不住了。斯马哈在组织大量的平民去前面死顶。”
“平民？”这帮叛军竟然把无辜的平民派到前面送死。
巴拉提犹豫了一下道：“既然你是黑水营的人，那我们逃回家吧，回阿克苏，那里会很安全。前日的突袭基本上耗光了北营的精英力量，小和卓支撑不了太久了。”
大小和卓号称两万人马，其实很大一部分都是毫无作战经验的临时丁壮和坚壁清野时掳掠来的平民。
“巴拉提，你自己回阿克苏吧，我会去找你的。”我抓着营帐摇摇欲晃的龙骨架子站了起来。
“你呢？”巴拉提惊愕地看着我。
“去叶尔羌。”
几声清亮的哨箭划破天空，穿过黄昏的彩霞。炮火声，呐喊声在耳边层层叠叠。
我看了看一边空荡荡的袖管，一边枯黄的残指。抬头仰望着这炼狱般的世界。
我将火把扔在营帐上，望着这熊熊燃起的烈火。
这把烈火即将扫荡这个纷乱的世界，让这里重归安宁。
而我，也将在烈火中焕发新生。
少主，我的热娜，我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