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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8 年,我们家乡人民公社化。
我们村成立了大队,下有3个生产小队,一开始,大爷爷就是我们一队的队长。
于是,打从我记事起,他一直是队长。
大爷爷和我们这一族人早出了五服。据说他的父亲当年逃荒来到我们村,能续得上辈分,就挨着住了下来。
大爷爷家老宅和我家老宅都在村前河边的大柳树旁,柳树下是一条大路,路旁靠河是一道很高的堰墙,堰下是他家的菜园。我家没有菜园子,大爷爷经常给我家一些菜。
大爷爷很能干,嗓门很高,风一样带头跑来跑去,吆喝社员们干活。大奶奶是解放前的党员,工作泼辣,风风火火,干什么都很有劲头,是大爷爷的主心骨。
有一回,大爷爷生了闷气,吵吵闹闹,最后喝了六六六农药。一家人手忙脚乱,卸下门板,轮流抬着他往公社医院奔跑。好在及时,很快出了院,大家都拿着挂面鸡蛋去看他。
后来,大爷爷一家搬到了村后山坡满是石疙瘩的一块空地上,周边净是高粱地。东面有条阳沟,大雨之后,雨水往村前河里流淌。
去大爷爷家要爬三、四十级台阶,旁边是浓密的花椒树,很多枝子耷拉着碍了路,就用木棒撑起来。
大爷爷新家主屋是依山势盖的一间大北屋,为找平地势,门坎特别高,摞起了三、四根大石条,进那屋费事巴力的。
盖屋的石头就地取材,从西边石壁上开凿下来。屋的西面开出了高高低低的几个石台,顺着石壁搭建猪窝,小饭棚,宽阔地儿里安了石磨,大石缝里栽上了指甲桃,鸡冠花。
位于村子外围,大爷爷家远离了人多嘴杂,鸡毛蒜皮,地界儿又高爽亮堂,令人羡慕。母亲经常领我到他家串门子。
大约1972年冬天,母亲要领着我们到县城父亲的单位过年。那时车辆少,去县城需要步行。那时母亲怀着妹妹,刚好队里要去县城氨水厂去拉氨水,大爷爷就让我们搭他们的牛车。
我们村离县城50多里,还要爬一座陡峭的大山,一大早出发才能赶个来回。
那时没有表。鸡叫头遍,大爷爷就要起来,打着灯笼去喂牛。
约好鸡叫三遍从一队的场院出发,我们也起个大早。
母亲打着灯笼,周围漆黑。母亲拉着我和哥哥,呼出白色的雾气。
我们在饲养员的屋里等着。我犯困,母亲把我放在一张小床上。我盯着房梁,房梁开始旋转起来。屋外很沉静,偶尔鸡叫,伴着三、两声狗叫……
等我醒来的时候,我躺在装满氨水坛子的牛车上,牛车走得很缓慢,牛蹄踩在公路的沙子里,噗嗤噗嗤,一步一串印儿……
上坡的时候,大人们下车跟在牛车后面,边走边拉呱。等我在醒来的时候,牛车已经爬到上了大山顶。
山顶上有一棵千年古松,如华盖。在树底下,大伙儿生起了一堆火,烤一烤,暖和一下身子。
大爷爷不断地看老牛的蹄子,唯恐受了伤耽误了事。
天隐约亮了,好像是启明星,一会儿,我又睡着了,等我醒来,已经到了父亲的单位,我父母正和大爷爷道别。
1974年,离大爷爷家西边四、五百米的地方,我父母也盖起了房子。
我们两家隔着一大片花椒树林子的,中间一条弯弯曲曲,疙疙瘩瘩的土路。我们两家又挨得近了。
大爷爷很能干,很少见他板正地坐下来吃口饭。要么扒拉两口,要么手里拿着煎饼,边走边吃,每天像一架风车在转动着。
在我的记忆里,大爷爷的脚底板很宽,穿得鞋子总是前面裂开口,像两只张开嘴的大蛤蟆。村里有段顺口溜:大伙儿都往一队看,一队队长真能干,领着大家吃米饭,鞋子前面漏蒜瓣儿,后面跟着个大鸭蛋。
一个生产队要养活一群人,一个人一份口粮。那时“口粮”是实实在在,沉甸甸的。
大爷爷不仅自己能干,而且带着全队劳力干,手里端着自己的饭碗,心里盘算家家户户要揭开锅。
那时生产队的口粮主要冬小麦,玉米和地瓜,还有高粱,谷子和各类豆子。后来还种过棉花,黄烟。地头堰边种南瓜豆角,另外还有柿子、软枣、核桃、大枣,花椒等经济树木。
大爷爷精打细算,盘算哪块地该种什么,怎么种才能打更多的粮食。
天寒地冻,一场大雪。那时的雪下的很厚,人们出门手里要抓把铁锨铲雪,裤腿角要用专门的松紧带扎住。
大爷爷号召家家户户把铲起的雪往麦地里运。
今冬麦盖三重被,来年枕着馒头睡。田里的雪越多,麦子会长势越好。
那时村子周边全是麦田,用铁桶,粪筐,粪篓,肩挑车推,各自往自己队里的地里运雪。麦地堆出了一座座雪山。
冰消雪融之后,麦田里墒情好,麦子绿油油,长势良好。麦子是细粮,格外金贵。平时各家舍不得吃麦子,只有逢年过节,有红白事才舍得。
大爷爷对麦田都特别上心,甚至还派专人把各家的尿罐里的尿敛起来,浇到麦田里好促进麦子的生长。
等麦子拔节抽穗了,大爷爷雇上人驱赶麻雀,看守麦田,力争颗粒归仓。
麦田守里扎上一些干草人,树上挂一些随风飘荡布条碎布飘带,吓唬贼头贼脑的麻雀。
麦田多是水浇地。开春麦田管理的同时,地瓜地里的一套农活也紧锣密鼓。
冬春夏秋,周而复始……
大爷爷的能干在公社挂了号的。有一年,公社书记在我们村蹲点,看到了我们队的地瓜大丰收,更见识了大爷爷的干劲儿和精打细算。在三级干部大会前,他嘱咐大爷爷好好做个经验介绍。
原本以为大爷爷会大谈特谈一番,谁想到他抓耳挠腮,终于说:“俺就是不想让俺队里老少爷们没得吃,饿着去要饭,别的俺更不懂,争取明年亩产更多的地瓜。俺完了。”把个主持会议的书记噎在了那里,愣是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第二年,为了增加粮食产量,大爷爷把村子后面草茬峪里那片苹果树砍了,改种小麦地瓜。这件事让公社里知道了,书记说他他冒进蛮干。
那时大爷爷年龄大了,身体有点走下坡路了,央求大伙儿别再选他当队长了。
他当队长差不多20年,从能干的小伙子,到了半拉老头。
大爷爷持家过日子更是好手。大奶奶拿主意,大爷爷坚决执行。
赶上十一届三中全会,农村政策变得灵活起来,他老两个开始做豆腐卖。
那时老百姓手里没有钱,豆腐用地瓜干或者豆子换。大爷爷在家做豆腐,大奶奶出去卖。
做豆腐有了豆腐渣,大爷爷又养上了窝猪,每年卖好几头猪。
后来,大爷爷还买了一头驴。那驴被蒙上了眼睛,在磨道里转呀转。赶集的时候,大爷爷驾上驴车,拉上瓜干去卖,然后买回豆子。
大爷爷时不时给我家送豆腐,豆腐脑。端着一个大碗,一到我家门口就大声喊我们。
大爷爷家有四个儿子一个闺女。他们用攒下的钱在西边盖了一间小北屋,那是大叔的家。大叔身体一直不壮实。
接着大爷爷在主屋东面给二叔和三叔又盖了两栋宅子。那时四叔比我大几岁,还没有什么打算。小姑嫁在了本村。
大叔娶了一个哑巴婶子,二叔一直找不上对象,三叔有文化,干过村里民办老师,大队会计,三婶子是山后梧桐峪的。后来大叔生病死了,哑巴婶子又跟了二叔。
后来,大爷爷的身体逐渐垮下来,经常心口疼。从医院检查回来后,他脸上再没有了笑容,常常躲在角落里开始熬中药。
那年多病的大叔死了,大爷爷心情更不好了。
大爷爷家后面有一棵很大的柿子树,那是他家的自留树。夏天,周边的人都聚到树下乘凉,有说有笑,后来,大爷爷就很少凑到人群里。时常,他一个人坐在树下发呆。
1980年的深秋,难得他噌噌爬到树上下柿子,还喊我给他递筐,帮忙把柿子倒地上。
原以为大爷爷好起来,谁成想那年冬天,他在自家后面的一棵小榆树上了吊。等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
一年后,三婶子又喝药死了。接着二叔家的房子又失了一场大火,家里东西烧了个干净。
村里人都说大爷爷家是凶宅,可能风水上出了问题。
大奶奶一家人搬到村外自家的果园里住了,现在那些房子早已荡然无存,没有了痕迹。
村里上了年纪的人,偶尔说起来还感慨大爷爷当年敢闯敢干,那时下的气力。
岁月是本厚实的书,那年是页码,那人就是藏在字里行间的轨迹。
2025年1月14日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