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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蒋瞰
“湖景大床房一间,昨天在官网预定好的。”
前台主管Anna例行公事,欠身、微笑,眼睛在女客人面孔停留了几秒钟,迅速接过身份证,低头在电脑上查询。
在五星级酒店里,每个职员都是训练有素的专业能手,你可以说他们是戴着职业面具的动物,没什么人情味,看不出喜怒哀乐,就像这位资深前台,尽管她第一眼看到女客人时,着实被惊到了——女人戴着墨镜,镜边搁着的眼袋下方连着鼻翼,以及鼻尖,还有两侧脸颊都用大小不同的纱布蒙着,露出几缕尚未被覆盖住的皮肤,这种程度的蒙面着实吓人,尤其是毫无心理准备乍一下撞上。但Anna显然不是普通路人,她既没有“啊”一声叫出来,也没有死盯着客人面孔。
这让女客人感觉很安心。她把脸往前凑了凑,小声问Anna:“上周做的局部整容,说是后天可以拆。两天后,我要给那个人一个惊喜,你说,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当然没有问题啦,而且,毫无疑问会更加年轻紧致了呢!”Anna微笑,你都分不清这赞美是否发自肺腑。“这是您的房卡,您的房间号是二楼8217,早餐在一楼,报房号就可以。电梯在您身后。”Anna伸手向右前方示意。
女客人拖着行李箱来了个优雅的转身,Anna望望她的背影,又看了眼扫描了的身份证复印件,心下感慨:这个叫杜月明的女人真不像45岁了。她在记事本上记了一笔,以便在下午的例会上提醒包括房务、安保、餐饮在内的酒店各级部门“切勿惊慌”,并适当对该女士加以关照。
会议傍晚结束,十几年不变的工作作风,让Anna习惯于回家前再看一下当日房间入住情况。一位刚刚入住8216房间的男客人引起了Anna的注意,胡清风,这个名字她有印象,早在一个月前就预定了4月18日,也就是后天的花园套房,连住两天。
“哦,Anna姐,这位先生说自己提前来了,而这两天套房是有预定的,他不介意先住在普通大床房。”前台小伙过来解释。
杭州的春天,一向是酒店的黄金期,更何况是这家在景区的度假酒店。Anna看了下客房数,8216应该是最后一间空房了。
“不过他也蛮奇怪的,雨天戴着墨镜、帽子,整一个蒙面侠。”小伙嘟哝了一句。
凭着多年经验,Anna立即明白了几分。眼下通知总经理再开会是来不及了,她折回办公室,开始写内部电邮。
次日,雨后初歇的清晨,薄雾氤氲,空气清朗,仅一墙之隔,度假酒店如同一位“隐藏”在山林的江湖高手,私密、宁静、轻松。8216房的男客胡清风身着米黄色粗麻布衣,头戴一顶同色系的男士礼帽,懒懒走下来,在早餐厅入口处和服务生确认房间号。
服务生利索地为胡清风带位到靠墙的沙发座并为其摊平当日报纸,期间不忘和同班的伙伴交会眼神。同班服务生迈着大步朝一墙之隔的杜月明处走去,柔柔地问候:“杜太太早安,我叫Alice,今天的餐厅值班。雨停了,我陪您去花园走走吧,江南的湿润气息会让您的皮肤更水润哦。”
杜月明大约早于胡清风一小时下楼,换了飘逸的长裙,脸上还和昨天一样,纱布和墨镜,几乎将整个面部蒙住。她应了Alice的建议,起身朝户外走去。
孔雀在草坪溜达,鸳鸯在池塘徜徉,俏皮的鹦鹉在走廊尽头叫着“早上好”。Alice向杜月明介绍:“一墙之隔是钱塘江,这座山叫五云山,有山有水,最养人了。”
“老家伙果然会挑地方”,杜月明说。虽然看不到任何表情,但从语气里能感觉到她的兴奋。
“我有朋友预定了这里的花园套房,我早到两天,先来养养。”杜月明继续说。
两人朝酒店自带的密林走去,远山含黛、雾薄云轻,水潭尚未褪去的地方,Alice下意识地扶了一把杜月明,毕竟,蒙着面,视线肯定不如常人。
“杜太太是和多年未见的朋友在这里聚会?”Alice试探。
“我们呀,怎么说呢,一年见一次,每年在不同的城市,不过,基本都在春天,为纪念我们相识。”杜月明话语里全是憧憬,“哎,今年已经是第3年了,而我们认识已经有二十多年。要不然我也不会去做整容,岁月不饶人。”
Alice一边夸杜月明身材保持得好,一边偷偷瞄了一眼正在震动的手机屏幕。她往酒店餐厅口张望,看到用完早餐的胡清风正欲往户外走,便提议杜月明:“杜小姐,您累了么?去餐厅喝杯咖啡如何?”说着,下意识地加快了步伐,往花园另一边走。
绕到酒店餐厅,杜月明提出想回房间休息一下。Alice心里暗暗叫“Yes”,一边周到地帮杜月明按好电梯,祝她enjoy并目送电梯合门。
上午11点,酒店管理层开完早会,各自回到岗位。餐饮主管向早班服务生了解情况,房务主管查询预定和退订。
紧接着就是午餐时间,在酒店工作的每一天因为太过相似而显得很快。8216房的胡清风叫了客房服务:一份水牛墨佐瑞拉奶酪、番茄、甜罗勒、香蒜、芝麻菜外加帕尔马火腿沙拉,一份意大利香肠和蔬菜汤、烟熏红辣椒、平叶欧芹配佛卡夏面包,没有要主食。对于近五十岁的男人来说,是一种节制。8217房的杜月明没什么动静,刚给她送矿泉水上去的服务生说,杜太太正在书桌旁写字。
傍晚六点,酒店大堂服务生John远远看到杜月明缓缓走近,由于前一晚已经收到邮件,便不至于因为她蒙着的面孔吃惊。只不过,那身材真叫赞,尤其是当晚她换上了紧身旗袍。和杜月明寒暄了几句,还沉浸在心底暗暗膜拜中的John一眼直见胡清风也跟着下来并且往这边走来,相比餐厅的中式屏风隔断式设计,大堂显得开放而缺少隐私。John和Emma两位当班来不及多想,兵分两路,分头行事。
“杜太太,您真是太优雅了,要不要试一下我们酒店的daily special cocktail?今天是黑醋栗烈性甜酒皇家基尔(Kir Royal),由巴黎之花香槟和黑加仑力娇酒调制”。秉着异性相吸的原理,由John来招呼杜月明。
“胡先生,真是巧了,今天正好是金葡萄侍酒勋章获得者在我们酒店驻场的日子,何不在这样美好的夜,和黑夜相逢呢?”情急之下,Emma把写随笔的话用嘴巴说了出来。胡清风没有拒绝,转而向酒廊走去。
Kir Royal在夜晚灯光下呈现出红紫色,妖媚之极,酒店大堂吧只有杜月明一个人,她独自享用流光溢彩的夜。刚放下酒杯,电话响了。从小坤宝里取出手机,看了看电话号码,接起。
“喂,老公啊……我很好,在饭局中呢……好了啦,下周就回来了……你也是,不要胡乱吃饭哦……晚点再跟你说,爱你。”
看不到她的面部表情,如果非要和这动人的情话呼应起来,那一定是百般妖娆。出乎意料的是,放下电话后,杜月明一手顶着额头,把脸深深地垂了下去。John顺势倒了杯柠檬水,杜月明猛一抬头。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可在昏暗的灯光下,那张贴满了纱布的脸还是让人猝不及防。没等回过神来,只听杜月明无限忏凉地对John说了句:我真不是坏女人。
“我和他二十多年前认识,我们相爱,原本以为就此能王子公主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可是,还是走散了。各自成家,本来倒也相安无事,直到前年,竟然遇上了,你说,这就是缘分么?”
John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们约定,每年春天,选一个城市,过几天无人打扰的二人世界。我跟家里人说是出差,他,估计也是撒了个谎。”杜月明苦笑,“虽然每次短暂见面后分开都会大哭,但总也有盼头。”
“你要相信,我不是想拆散他的家庭,也无意于取代他现有的妻子,我只是觉得,这世上还有个这样让我一直爱并且想去爱的人,很难得。”杜月明抬起头,这次,没有吓到John,他甚至有点想见见拆掉纱布后的杜太太。
“我爱他,就想给他最好的,来见他前,去做了个小手术,把眼袋去掉,鼻子,也垫了一下,顺便,除了个皱纹,我不知道这样会不会太突兀,但是,在他心里,我应当永远是那个二十多岁的小姑娘。”杜月明晃了晃手里的鸡尾酒,明天就要拆纱布了,这点酒精应该没什么问题。
次日就是4月18日,一如前一天,杜月明一早下来享用早餐,坐在老位置,正对着蓝得透亮的户外泳池和一片绵软葱绿的草坪。一个小时后,胡清风下来,服务生很老道地将他引到隔着半面墙的沙发上。
他叫住了服务生:“能帮我一个忙吗?”
杜月明本能地往后看了一眼,只因被墙挡着,虽有疑惑,却看不出个究竟。上早班的Alice走上前:“杜太太,我们酒店特意为您安排了一次SPA放松,并且由我们的面部护理师为您拆除纱布,一定令您荣光焕发哦。”
和女人讲美容是最有效不过的了,杜月明乖乖起身,跟着Alice走了出去。
而这边,服务生Steve正在用笔记录胡清风的请求。
“后天是我闺女过生日,看来,我是陪不了她了,你能帮我买礼物然后快递给她吗?我给你她的地址和电话。”胡清风接过Steve手上的纸笔。
“胡先生,那您有什么中意的礼物想要送给女儿?”Steve问。
“这个,每年都很头痛啊,要不,就送杭州特色的,反正她知道我是来杭州出差。”胡清风抓抓头,“你有什么建议么?”
“要不,就是我们酒店为客人准备的杭绣化妆包?女孩子嘛,外出总需要有个别致的收纳袋,护手霜、口红、梳子、镜子之类的。”Steve提议。
“嗯。”胡清风应了句,神情有点恍惚,“小伙子,你看我,是不是特别失败,都不知道女儿喜欢什么?”
“不至于,物质生活和精神需求很难两全其美。其实,孩子长大后总有一天会明白的。”Steve记不得这句话已经说过多少次了,似乎来酒店的功成名就的人多多少少都有这样的困惑。
“可是,如果告诉你,我撇下家里的老婆孩子,来这里见初恋,你会不会看不起我?是不是觉得我占尽便宜?”生意场上滴水不漏的胡清风,却在这里对一个陌生人打开心扉,连他自己都没想到。
“今天下午2点,在这里。”胡清风无所顾忌地暴露了自己。
“胡先生,其实,您可以试着换一个角度,无论您是出来和初恋约会,还是在家里陪伴妻子,都是在为爱情保鲜,说明您是个很周全的人。”Steve说完,又为胡清风递上一杯现磨咖啡。
SPA房里的杜月明穿好衣服,缓缓移至梳妆台,在做了好几天蒙面人后,有必要先自己认识自己。镜子里的那个人,精神,饱满,一如杜月明的初衷:整容,其实是对岁月和对自己的尊重。
理疗师陪同杜月明出门的时候并没有让她在前台签字,据说这是酒店为她准备的特别礼物,庆祝新生。
下午1点45分,前台主管Anna来敲8217房门,她帮杜月明将行李拉到门外,刚要走,杜月明叫住她:“Anna小姐,我想你走错方向了,电梯在这边。”Anna笑:“这次,请您跟着我。”
走过长长的过道,走进一部员工专用电梯,门开后,眼前并不是熟悉的迎宾大堂。杜月明跟着Anna,感觉绕着酒店外围走了半圈后,两人出现在酒店大门口。门卫将大门拉开,胡清风站在大堂中央,手捧玫瑰,正等候着杜月明。
花园套房的房卡已在胡清风手上,两人相互搂着上了电梯,行李由门卫稍后送上。“警报”解除,几日来为防止两人在公共场合偶遇而随时待命的工作人员舒了口气,又不禁七嘴八舌“无论如何都是好相爱的人啊”“杜太太真是美”……
酒店从来不是纵容偷情,它只是尽可能提供配合,帮助留住刹那温情。这里本身并非久留之地,就像人们必须随时准备好说再见。上午的SPA理疗过程中,技师再三嘱咐杜月明:这一周都不准哭,因为眼泪会腐蚀新生的肌肤,到时候又要做回蒙面人了。
蒋瞰
已出版《晚上好,亲爱的陌生人》、《宁波有意思》,合著有《地球旅馆·市集》、《愿将最肆意的自己流放在路上》。
参赛链接:http://www.rongshuxia.com/mmgs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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