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只有看到这一轮明月浮于海面,才能想见张九龄怀远有几多愁。所幸你我二人可以共赏这月色,不必望月托思,鲛人流珠。人生之悲,莫过于独活于世,魂接宇宙,魄归九泉,醒而无所念,寐而无所梦,空空荡荡,凄凄切切。我有幸娶到你,此夜才能坦荡望月,畅怀天下。蕙仙,多谢有你。”我抓着蕙仙的手,把她揽在怀里,坐在阁楼之上,眺望着海上的那轮明月。
此处乃是漳州府鹭岛(今福建厦门),我与蕙仙新婚后不久出游至此。白天里的游趣还未尽,我便邀蕙仙出来再走走,正巧月悬海天,银光辉映,孤独而又锃亮,不禁想起了张九龄这首《望月怀远》。蕙仙初次坐在我怀中,总是无法把身体之重都放在我身上,隐隐要滑下去,须用腿蹬着地才能维持。本在慨叹古人之悲与我的美满,但又察觉到蕙仙的吃力,忍不住笑起来。她觉得我笑她失了体态,锁着眉头生气地盯住我,又扑腾了一番,也没能坐稳。我只好把她一把抱起,像是抱一个小女孩,整个放在腿上,再紧紧搂住,这样才不至使她滑落。
“腿麻吗?”蕙仙紧锁的眉头此时又透露着爱怜的神色。“嗯……还好?是有点,不过我喜欢这样。”她幸福一笑,把头埋进我怀里,斜望远方。过了会儿,她又有点失落地说道:“自古明月难圆,好景不长,我不想你把我放在月里来说。”我轻抚着她的背,潮汐拍打鹭岛的沙滩,沙沙作响,从远方传了过来。“你真傻,不过是睹物起兴罢了,月色又怎能带走你?反倒是这空空月夜,使我更欣慰能有你相伴。是啊,夜色空空,如若没有你,人生不也如此凄凉吗?我又怎能舍得没有你。”放眼看去,有一艘大船独自搁在浅海,潮水来去,它却不进不退,茕茕孑立,略感凄凉。我只觉得眼前之景越悲,蕙仙在我心中就越火热。她轻抚我的胸膛,轻声说道:“无论如何,不要再把我与月共提。我不愿和你分开,想也不敢想。”
我听得又是甜蜜又是怜爱,手上用力,想要把她抱得更紧一些。正欲抱住她,却觉怀中一空,一把抱住了自己。蕙仙凭空消失,我张皇失措,心头如有千斤巨石沉下。腾身一跃,却直直地倒在了地上,背贴地,面朝天。一下子哪里还有什么海天月色,哪里还有什么佳人坐怀,只觉明光刺目,我睁开眼,原来已在家中,窗外的日光正巧投在了我身上。
原来是一场梦,对啊,赵士程的丧队还在眼前,似乎是蕙仙离世。哈哈,年方三十而辞世,这才是梦吧?我强作欢颜,放开声笑起来,却牵动了咯血留下的伤势,连连咳嗽。剧烈的咳嗽使我不得不信美人作土,幽梦匆匆。我拉起被子,把头埋入被窝里,躲开透亮的日光,想要继续回到梦中寻找她,眼角却止不住地流出泪水,怎么也无法再睡着。
“游儿,你醒了?”我听到娘亲的声音,赶忙擦拭眼泪,哽咽不能语,只好简短作答:“还没。”过了会儿,房门被打开,大概是娘亲进来了。“先吃饭吧,你昏了两天了。”说着,娘亲把我被子掀开,阳光又晒了过来,把被窝里黑色的梦给刺破掉。她把碗端来,凑到我嘴前,喂我吃粥。我正欲吃,又想到鹭岛之游,我也曾这样起个早,为蕙仙备了早餐,等她醒来,一口一口喂着她。一念及此,悲从中来,又止不住地哭起来,哽咽凝塞,藏也藏不住了。
娘亲显然是知道我为何而哭,她便只好叹了口气,轻抚我背。我哭得更厉害,埋头入她怀中,断断续续地哭道:“为什……为什么,蕙仙……为什么会……会殁了。”她不言语,只放下碗,把我抱着,像孩提时那般,我略感安心。但正是这份安心,使我永远地失去了蕙仙,十年来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只在今日死而其魂与吾梦相接!春梦乍醒,这番天地哪里还有一点点人间味道。究竟哪里是梦,哪里是真?我越哭越放肆,又生怨当年被娘亲拆散,一愁生两悲,痛恨着娘亲,却把她抱住,想要把眼泪流进她心里,让她也哭出来,让她也心疼心疼,以此告慰蕙仙亡魂。
“您说,这是真的吗?三十岁的人,真就会这样没了吗?”我哭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止住。娘亲还在抚慰着我,她不愿提起蕙仙,因此也不回答我。我怒气陡生,从她怀里挣脱出来,怒道:“十年了,您从来不肯说她一句好。如今我与她阴阳相隔,也不得半句宽慰,人心怎么会如此狠?”说完,我匆匆地穿上衣服,抓起剑,冲出门外,往状元楼奔去。
一路疾驰到状元楼,我选了个二楼的角落坐下,叫来小二要了几坛子的烈酒。一口一碗,每碗入喉过胸,必定牵扯伤势,边咳边喝,惹得旁人目光投来看个稀奇。他们视我如烂酒鬼,我却觉得有些开心,他们越是看不起我,我越是自在,喝得更加痛快。就这样一碗接一碗,一两坛就全落入了腹中,眼前迷迷糊糊,肚子也有点装不下酒了。此时饥饿的感觉生起,我又叫来大肉大菜几样,一抓一大把,塞入口中,阮籍猖狂,不过如此?想到自己疯疯癫癫如他,觉得很是畅快,嘴里的肉还没咽下,我便抱着坛子灌酒。
酒肉齐齐塞到喉头,一阵恶心袭来,而蕙仙辞世的悲情又郁结在胸中,沉闷不畅。只觉从胃胸到喉鼻,都翻滚起来,一下张开口,呕了一桌子。其他食客投来厌恶的表情,使我哈哈大笑,左手拎酒,右手拔剑。我仰头喝酒,酒从坛子里倾泻而下,就像洗澡一样,哪里喝得过来,只把一身都打湿。
就这么倾倒了大半坛子的酒,我酣畅淋漓,用力一挥手,把坛子连着剩下的酒给摔了个稀巴碎。左手剑指一并,右手则抬手起剑,剑招已成,怒目星眉,势在必发。我腾身一跃,有如强弩放矢,挥洒之间,剑势环身。越舞越起劲,却吓得那些人急忙起身挪地,怕被卷入了我的剑舞之中。看他们如此怯懦,我更是起兴,手臂甩开,剑招更盛,直有席卷整个状元楼的味道。
我在这厢趁着酒醉与恨意肆无忌惮,小二却在那边急得直跺脚,连连喊着“壮士收剑,壮士收剑啊!”我哪里管他,剑头一挥,指向他笑道:“岂不是一套好剑法?”说罢,又挥舞起来,他急得都快哭出来了,却更助长了我的兴致。
“真个是好剑法啊!没想到状元楼里还有这等侠士。”不知是谁拍手称快起来,但我管他什么恭维?理也不理,继续挥洒。“哈哈哈,江湖中人,果然爽快,容我来领教领教,看剑!”话音刚落,真有一道剑光刺过来。我略一心惊,堪堪避过。还不及看他,续招又来,顺势划向我胸前,我一个腾跃,跳在旁边栅栏上,这下他才止住了攻势。只见其人穿得朴素,拿了把青钢银剑,就听这剑刺空的声音,便知道绝非寻常之物。
“阁下什么意思?”我警惕地瞪着他问起来。他哈哈一笑,拎了我一坛酒,仰头喝起来,却不像我洒了一身,而是全下了肚子。我有点不快,莫名其妙向我出剑,还自顾自地喝我的酒,最气愤的是他豪饮不洒,这使我很没面子。他喝完酒放下坛子,用粗布袖子抹了抹嘴,笑道:“江南人物风光秀气也就罢了,连酒都这么秀气,真是个温柔好去处啊!我看侠士剑法精妙,忍不住想来切磋一二。江湖人嘛,说再多的话,不还就是酒和剑吗?酒已经领教了,容我再来会会阁下的剑招!”说罢,他又腾身刺来。
我还不及再说,他的剑芒已到跟前,只好认真对付起来。此人剑法与我不同,大开大合,鲜有迂回。虽不怕他有奇招怪数,却觉如天罗地网罩下,呼吸都变得急促了。几个回合,他剑网收束,我竟略呈败像。这使得我好不苦恼,此剑法绝非江南应有,大有北人的风范,实在不知如何应对。再打了几个回合,我已快支撑不住,步步后退,眼看就要被他刺中,只好拼尽全力,往他胸前一刺,要换个鱼死网破。
只见他眉间一挑,竟然有了点惊趣之意,嘴角笑了起来。他剑速陡增,一下子收了回来,拍在我手腕之上。哐当!我手中剑应声落地,落了败仗。他收剑拘礼,说道:“好剑法,我只不过占了点快剑的便宜,取巧赢了侠士。”他这大开大合的剑法,哪里是快剑,分明是还让着我,最后才加快了速度而已。我自诩剑法冠绝江南,却不想被这看起来普普通通的人物给击败,顿感失落,挥了挥手说道:“阁下过谦了,是我剑术不精,不堪匹敌。”
他哈哈一笑,转身离开。我叫住他问道:“敢问阁下高姓大名?”他头不回步不停,往楼下走去,扔了钱给小二,想必是结下自己的酒菜钱。“亚云。”说罢,人也下楼不见了。我看他已去,便跳下了栏杆,此时酒已醒,想起刚才的疯癫,觉得面红耳赤,不敢再待,留了些酒钱也跑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