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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圆满
1918年8月19日,李叔同在虎跑定慧寺正式剃度,法名演音,法号弘一。他终于完成了人生的转身,从俗世的名流大师变成佛门的普通僧人,他将在另外一种生活重新出发、重新开始、重新挑战。从李叔同到弘一法师,他的传奇会因此落幕,他的辉煌还能延续吗?
无论选择做哪一件事都能做得最好,做到极致,是李叔同的个性,也是弘一的个性。
既已许身佛门。那尘世的一切,便都要放下。他曾经呕心沥血、赖以成名的诸多才艺如美术、音乐、文学、戏剧、篆刻,从此弃置。他全身心投入佛禅的修行。“既明白了人世所向,便一往无前,褒贬由世人去吧”!
他本想修净土宗,但他很快发现“净土不净”,风云乱世,佛禅衰落,鱼龙混杂,信念动摇,许多凡尘俗世中的不净现象已渗入佛门,违反戒律清规的现象屡见不鲜,佛门早已不是清净之地。
如果没有佛性的纯洁和高尚的道德,那佛禅的理想何在?修行的意义何在?要振兴佛教,必须从律宗入手。“为僧团树戒幢,为教界立规范”已刻不容缓,只是这个改天换地的使命,没有人敢轻易承担。
但弘一就是弘一,他开拓进取,敢为天下先的灵魂没有改变。他决定复兴律宗,给佛门重立戒范。
但这谈何容易?
律宗,兴起于唐代,顾名思义就是着重研习及传持戒律的宗派。鉴于它的责任和使命,戒律森严是必然的,律宗僧人一举一动都有规矩,被认为是佛教中最难修的宗派。因持戒甚严,苦行终生,非意志坚定、坚韧不拔者难以修持,所以自南宋起日趋没落,鲜有人问津。
复兴已断绝的律宗,无异于开宗立派,万丈高楼,奠基肇始,其中的艰难可能而知,但弘一没有退缩。他前半生在时代的前沿带头奔跑,开拓着一个个新知的领域,而他的后半生,将兴宗立派,完成肇建律宗的使命。
他选择地处偏僻、庙宇狭小的温州庆福寺闭关,专心精研南山宗律。他掩室山中、考遍典籍,历时4载,终于完成《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终于使完整清晰的律学戒律重现人间。
这部佛学界的重要典籍倾注了弘一大量的心血。为使戒律便于理解、传播,他别出心裁的化繁为简、精心构思,将复杂的戒条规律用表格分类逐条陈列,使初学者也能一目了然,一直到现在仍是佛门僧众的必读教材。
但这仅是重戒律中的第一步,接下来等待他的将是严苛的持戒、艰苦的修行、劳苦的奔波。在此后直到他生命耗尽的近20年间,他以坚韧不拔的意志和顽强不屈的信念,四处奔波,宣扬律学,终于使律宗得以复兴。
他承续起断绝数百年的律宗宗脉,使天下僧众有律可依,有戒可持,在佛教历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他因此被奉为南山律宗十一世祖,跻身民国四大高僧之列。
在俗世他是天才大师,在佛门他是高僧大德。一段生命,两段传奇,无论在哪里,无论做什么,他都能做的最好,成为最出类拔萃的那一个。这不止天赋,更是他的坚韧执着,人格魅力。
但他无论前后半生,僧俗两世,却都倍尝艰辛、极尽煎熬,但他都能挺起脊梁,顶天立地。
1937年抗战全面爆发。国家危亡,民众受苦,历史悲剧再次重演,这是弘一法师最为痛苦和揪心的事。“一入佛门,不问世事”,但在民族大义面前,弘一法师是一个有血性、明大义的高僧。他没有拘泥于此前的陈俗旧规,他认为在国家民族大义面前,僧人的持戒自守和抵抗侵略并不相悖。他说:“戒由“开遮持犯”,对该持的不持,名为犯、对该开的不开,也为犯,与侵略者作斗争,就是行菩萨道”。从而号召天下僧众与国民一起挺身而出,抵抗侵略。
早在抗战全面爆发前的1937年5月,厦门市决定举办有史以来的第一届运动大会,目的是为鼓舞民众,提升士气,为即将到来的反侵略战争做准备。在得知弘一这位曾经的音乐大师此时正在厦门,组委会特邀他为运动大会会歌谱曲。身在万石岩闭关养病,已多年为谙俗世之乐的弘一法师欣然应允。他在极短的时间就谱好曲子,修改了歌词,一首气势磅礴、斗志昂扬的歌曲很快响彻在中国东南。
河山苍苍,鹭江荡荡,国旗便飘扬,
健儿身手,各显所长,大家图自强
……
1938年4月,日军攻打厦门前夕。日本海军舰队司令西冈茂泰造访弘一,妄图利用弘一法师的影响力,达到他不可告人的目的。
西冈茂泰请弘一仿效唐代鉴真大和尚赴日弘法,但遭到弘一的严词拒绝:“鉴真大师东渡时海水是蓝的,现在海水已被你们染成了红色,你们日本那个岛国,我是万万不会去的”。
对方不死心,又开始威逼利诱:“你们国家贫穷,不利于弘法,到日本可以给你国师的待遇……”。弘一怒斥道:“中国虽穷,我却甚爱,更不愿在祖国危难时离开,就算身死也在所不惜。
弘一的大义凛然,视死如归,让侵略者悻悻而退。
很多人劝弘一离开厦门,他却手书“誓与厦市共存亡”。
早在抗日战争全面爆发之际,正在山东青岛弘法讲经的弘一当即写下“殉教”二字,表明自己为了国家、民族,随时愿意献出生命。
抗战爆发后,他曾写过一首《为红菊花说偈》。
婷婷菊一枝,高标矗劲节。
云何色殷红,殉教应流血。
在此国家民族生死存亡之际,保家卫国就是佛门的信仰。僧俗民众都应拥有红菊花的气节,为抵抗外辱挺身而出,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
自抗战爆发起,弘一就以抗日救国为己任,四处弘法宣传抗日,他时常念及山河破碎,民众受苦而食之不甘,潸然泪下。
一日,他对着餐食怆然疾呼:“吾人吃的是中华之粟,饮的是温陵之水。身为佛子,此时不能共国难于万一,自揣不如一只狗子。狗子尚能为主守门,吾一无所用,而犹腆受食,能无愧于心乎”?
自责之切,肺腑之言,让所有僧众动容。
1941年冬,泉州开元寺西塔之下,数千人云集,弘一法师登坛弘法。他身后拉着一个巨大的横幅,赫然写着“念佛不忘救国,救国必须念佛”。又跋“施舍生命,牺牲一切,勇猛精进,救护国家”。
弘一警醒僧俗两众——在此国难当头之际,抵抗侵略就是修行弘法,保家卫国就是大行慈悲,当务之急应是团结一心,共赴国难。
此时弘一最大的愿望就是国家平安,苍生平安,可这一天他却无法看到了。
国家的忧虑、生活的清苦、奔波的劳累,弘一法师为抗日救亡、弘扬律宗竭尽全力,身体每况愈下,病入膏肓。
他自知归期将至,平静交代后事,只留弟子妙莲一人相伴。对于自己的一生,他认为是圆满的,尘缘已了。但国难未消,这是他的遗憾。
1942年10月10日,弥留之际的弘一法师手书偈语,“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问余何适,廓尔忘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这是他对自己几十年俗世和佛门两段生命的感悟。
真正的至交好友,无利益纠葛,清淡如水;生命中刻意去追求的东西,只会离自己越来越远;生命的结局,最终的归宿,没有人能说得清;顺其自然,秉性而行,生命自得圆满”。
临终之际,他留下“悲欣交集”的绝笔。世人对这个偈语的解读也是众说纷纭,大师想告诉我们什么呢?
生命本身就是一场悲苦的旅程,我们却执着的把它想象成一场快乐的盛宴,于是我们就在得与失,悲与喜中交集,没有绝对的彼岸,也没有绝对的圆满。无论佛门还是俗世,生命都是一次悲欣交集的旅程,也是一轮永远残缺的遗憾。
这是精神的至高境界,也是生命的迷惘!
当初丰子恺在整理恩师出家后留下的手稿,发现了一张尚未面世的歌谱——《送别》。相传这是李叔同与挚交好友许幻园分别后所作。
曾经精致繁华的城南草堂,那时已经破败凋零。夕阳西下、芳草萋萋,黑夜将至,前路茫茫。友人孤独地离去,去面对未知的旅程……。
这是李叔同的又一次送别,送别爱人、送别母亲、送别挚友……。
人生总是在“悲喜交集”中不停地相聚和离别。相聚总是短暂的,而送别才是他人生早已注定的结局。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清新隽永的文字,质朴真实的深情,配上美国作曲家奥特威《梦见家和母亲》委婉凄美的曲调,简直天作之合。《送别》成为天下传唱的经典。
人生无常,问余何适?我相信,在《送别》的旋律在李叔同心头响起的那一刻,他多愁善感的心一定深深体会到了人生无常;他孤独忧郁的灵魂一定想到了下一场送别——送别自己,送别俗世……。
他用了前半生来寻找灵魂的去处,它隐藏在俗世繁华,功名赞誉的背后。简单纯粹但绝不冰冷无情,那里有天地慈悲,有人间大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