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位朋友,他以“血肉”为名——血肉清晰之意,与此相对的——我的猜测——或许是有血无肉、有皮无骨。
第一次认识到他,是在一堂课上,播放他的期末结课作业,黑白的色调,缓慢的进度,在音乐的流淌中出现一位位他镜头下的人物,全是来自这城市的底层人民,死命的与天做挣扎。那时候为了这作业,他离开了好几个晚上,过后方知,他定是为了拍摄这份视频,而且,他必定要跟他们同生活,睡在路边,住桥洞下,所以,视频中的“人物们”的眼神才会流露出少见的悲悯和温情。我试过去拍摄路边摆摊的一对夫妇,他们看我的眼神,只有警惕,跟不信任。
闽南语中有句话:无血无目屎,直译的意思是冷血无情,没有血肉。
人终是血肉之躯,有温度,有热血,有自己的理想。然而现实究竟是残酷的,网上有段文字是以古人之名仿作的《破窑赋》,有这样几句:人有冲天之志,非运不能自通,文章盖世,孔子厄于陈邦;武略超群,太公垂钓渭水。虽是托名之作,却写得透彻:任你有通天本事,时运不济也无可奈何,况你比之孔子太公尚有不足。那位朋友似乎看透了这一点,以他的能力,拍出多好的视频不是难事,但现在先委身于生活,待有朝成为崛起的雄狮。
人的一生,婴儿时期最为纯粹,愈长大,含的杂质愈多,也愈复杂。血肉之名,或该还有此意,他寄予了对自己的期望,能一直是一幅纯粹的血肉之躯,不含其它。这是很难的,非是由强大的心志在支撑不可。我扪心自问——还是算了。
后来知道他还写现代诗,且出了一本小册子诗集,粗略翻翻,有些句子写得很好,有些则不太认同。我能看懂的现代诗尤其少。有些文字,反映了写字者的观念,除了那些写字就为骗人的,而诗,多是感情的流露。从他的文字间,我能感受到对美好的赞叹,对世界的——怎么说,是批评还是痛骂,我一时想不到更贴切的词,就像《阿甘正传》里的丹中尉,暴风雨来时,在船上大骂老天。
有话说“美人在骨不在皮”,骨支撑起了血肉,让我们能以一己之力,养一口气,去对付上天,去对付残酷的命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运命,以他独特的方式野蛮生长,不让分毫。我在哪地见过一个景象:每一棵树的枝干都疯狂的直指上天,其姿或优雅或扭曲,但无一不疯狂,残酷。这是生命赤裸裸的表现力,每一棵树都血肉清晰的活着。
文字之中,诗较为独特,古体诗之自由,在于格调、韵律,每一行每一字都极其讲究;现代诗脱自古体诗,又不同于十四行诗,一般不拘格式和韵律,另有一份自由在。但二者的表现因人而异。他写现代诗,我偏好古体诗。
人与人之间,是否能成朋友,看价值观是否一致,比如,地上有一个钱包,一个想着去找到失主,一个只想私吞囊中,再如,见到洗手处的水龙头没关,一个想的是水就这么流失感到浪费觉得可惜了,一个想的是不关己事何必去管。假使这两人暂时是朋友了,点点滴滴的事情发生在他二人身上,每一件事都有不同的处事方式,时间久了,两人最终会分道扬镳。我与他,有一些同,有一些不同,和而不同。
我对他只有一件事感到内疚,或许他已经不记得了。他问你是什么什么吗,我说不是。是什么让我违背了自己呢?是那个不纯粹的“自我”吧。这内疚至今萦绕着我,而他竟不知道:这感觉跟鲁迅成年以后发现不该撕毁其弟的风筝相似,鲁迅满是歉意,而他的“小兄弟”什么也不记得了。
全然忘却,毫无怨恨,又有什么宽恕可言呢?无怨的恕,说谎罢了。
我还能希求什么呢?我的心只得沉重着。
时间不同,两事也不一样,但我只能用鲁迅的句子来表达我的意思。
他至今仍是一个血肉清晰的人,我偶尔会见到他,还会暗暗地羡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