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严格意义上我读的第一本村上春树。
其实高中时候也读过,宿舍里一本叠了很多页的浸了水渍皱巴巴的《挪威的森林》,室友们竞相传诵,点蜡烛夜读,读得满面春光,两颊通红。传到我的手上时,全班最漂亮的那个女同学眨眨她灵巧的大眼睛说:“你们想看的内容我都帮你们折起来了,慢慢看……”
那是二十一世纪初的高中女生宿舍,我对村上春树的印象,停留在那些浸了水渍的皱巴巴的书页,和书页内那些让人面红耳赤的性描写。
后来村上春树的名字,多次和诺贝尔文学奖挂钩。然而悲剧的是,诺贝尔文学奖后面总跟着一个词:失之交臂。于是对村上春树的印象又多了一层:诺贝尔文学奖陪跑员。有人因此笑称村上春树之于诺奖,“永远陪跑,永不撞线”。
然而这个热衷性描写的诺贝尔文学奖陪跑员,因这本《当我谈跑步时我想谈什么》,让我有了新的认识,并心生敬意。
读完此书,闭上眼睛想村上春树的样子,在众人昏睡的清晨,伴着第一缕晨曦安静地阅读、写字,抑或在迟暮的黄昏,迈着健硕的步伐,迎着海平面上的落日,大步向前。他并非要借跑步宣扬健康的生活理念,他甚至不需要任何话语来表白自己,只是安静地,勤勉地,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情。
他就像一个行者。他写字,只是写着。他跑步,只是跑着。
为何开始写字?
棒球准确地击中了速球,清脆的声音响彻球场。希尔顿迅速跑过一垒,轻而易举地到达二垒。而我下决心道'"对啦,写篇小说试试",便是在这个瞬间。我还清晰地记得那晴朗的天空,刚刚恢复了绿色的草坪的触感,以及棒球发出的悦耳声响。在那一刻,有什么东西静静地从天空飘然落下,我明白无误地接受了它。
没有痛下决心,没有劳师动众,没有惊天动地,如同饭后再来一碟小甜点,他的开始是如此这般不动声色,自然而然。而一些太用力生活的人,人生的选择总是经历着千万次的思想斗争,兴致勃勃地描绘蓝图,准备用具,奔走相告身边每一个人,然而梦想终成为束之高阁的嫁衣,只在最初绽放过短暂的光彩,而后的日子,淡忘于柴米油盐的繁琐当中,腐朽在乏味凌厉的争吵当中,在只有偶然忆起,摩挲嗟叹,成为唯一存在的意义。相比起来,村上看似不经意的开始,实则蕴涵着无穷的力量,让他一提笔,就不能再放下。
“姑且给我两年的自由。如果不成功,再在哪儿开家小店不就行了么?我们还年轻,可以从头再来。”我对妻说。她答道:“好。”
读这情景让我想到《浮生六记》的沈复和他的妻子芸,在那些清贫的、闭塞的日子里,二人在绿窗下课书论古,品月评花,饮酒行令,能畅叙心声,亦能一起疯狂,物质生活的贫富已无足轻重,真正的夫唱妇随,琴瑟和鸣。而村上的本意并不在“秀恩爱”,简单的对话,看似给自己留了后路,实则是坚定选择之后稳稳的心境。没有“非写作不可”,也没有“不成功便成仁”,他就这样稳稳地,轻松地走上了文学之路。
而我最欣赏村上的,也就是他一直以来稳稳的心境。他的字里行间,没有天才作家、卓越跑者的优越感,有的,只是如同普通人一般的勤勉踏实,持之以恒,不乱节奏。他更像一个行者,书写是道场,跑步亦如此。
村上跑步的缘起比写字更自然,就如同困了要睡,饿了要吃一样,书中说“希望一个人独处的念头,始终不变地存在于心中,所以一天跑一个小时,来确保只属于自己的沉默的时间”。这是可以说出来的原因,我相信还有说不清道不明或许也无需说明的原因,就如同《阿甘正传》中福尔斯一样,只是想跑,即刻就启程,前方不重要,成绩不重要,身体不重要,哪怕脚下的路也无足轻重。不然他不会说:无论何等微不足道的举动,只要日日坚持,从中总会产生出某些类似观念的东西来。
我跑步,只是跑着。原则上是在空白中跑步。也许是为了获得空白而跑步。即便在这样的空白当中,也有片时片刻的思绪潜入。这是理所当然的,人的心灵中不可能存在真正的空白。人类的精神还没有强大到足以作用真空的程度,即使有,也不是一以贯之的。话虽如此,潜入奔跑着的我精神内部的这些思绪,或说念头,无非空白的从属物。它们不是内容,只是以空白为基轴,渐起渐张的思绪。
这和修行者的禅修如出一辙。不管是坐禅、行禅,还是荒冢里的苦修,修行者的行住坐卧,并非是为了和自我、念头安静相处。看着渐起渐张的念头,明白这只是念头而不为其所动,行即是行,坐也只是坐,无任何沾染,无尘埃可惹。所以他们坐着,只是坐着;他们走着,只是走着。而他跑步,只是跑着。
村上就是以这种稳稳的心境混迹于各种马拉松比赛,他跑出了日本,跑遍了大半个世界,他在西方文明的发源地跑,他在天之骄子聚集的哈佛跑,他也在动物“尸横遍野”的小道上跑。我无意去渲染他字里行间的坚韧恒一,尽管此书为此种精神一以贯之,但它并非现世流行的速溶鸡汤,更并非作者本意。在他这里,坚韧恒一乃本心所致,一路奔跑,去眺望更远的风景,去到达一个自己完全接受的境界,抑或无限相近的所在,他不励志,也绝不高尚。
他至少是跑到了最后,是最好的结束。
而我们,除了仰望,还欠自己一段坚持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