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日光
当我回到东三街四巷十七号的时候,天地间已是昏黄一片。
其实,办理离职手续并没有耗费多少工夫。中午还没到,我就领到钱离开了老刘的办公室。我在电子厂工作的时间不长,在外人看来性格或许有些孤僻,也就一直没有建立起什么熟络的人际关系,所以走的时候压根没人挽留,只有一两个平日稍有些交情的工友赶上前来,摇着脑袋说了几句不咸不淡以示安慰的话。
走出厂子的大门,我脑袋一片空白,自己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或许什么都没想。是烦恼吗?我不确定。在这个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烦恼,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份,谁都不用争,也不用抢。
入秋有一段时间了,正午的太阳却还是那么毒辣。大地上暖烘烘的,仿佛一座无比巨大的烧得正旺的烤炉,炙烤着挂在烤架上的那一只只拔光了毛的鸭子。街上的行人步履匆匆,似是急于躲开这猛烈的日光,不敢作片刻停留。街旁的商铺虽然都敞开店门,却鲜见客人光临,店老板们有的目光呆滞地盯着来来往往的路人,有的趴在桌上呼呼大睡,还有的双眼直直地盯着眼前的电脑屏幕,手中的扇子都忘记了扇动。
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逛了半天,直到路过老李的超市,才不自觉停下了脚步。这些天的遭遇,都是由他那档子破事引起的。一想到这个,我的胸口就像被塞了一团棉花,心中的酸苦翻江倒海,嘴里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跟往常一样,老李还沉浸在电脑游戏的世界里,许久才注意到我的存在。他瞟了一眼,见我瞪着他不说话,便直了直身子,也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过了半晌,终于不耐烦地大声嚷道:“看什么呢?要买什么就进来自己挑,不买赶紧走开,别耽误我做生意。”
我浑身一颤,才回过神来,他已经重新回到游戏中去了。我暗骂了一句,跛着脚投入到涌动的人流中,像大河之中的一粒小石子,被潮水裹挟着,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翻滚,耳边隐约听到老李从鼻孔中嗤出一声轻蔑的冷笑。
回到住处,一进门我就看见李建军双手举着手机,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怀里抱着一袋撕开的薯片,从朱红色的包装袋来看,应是番茄牛肉味的。
“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他抬眼看了看我,往嘴里塞了一片薯片,口气似乎并不怎么惊讶。
我瞥了他一眼,心头忽然涌上一阵从未有过的厌恶感,便没有答话,迳直进了房间,反锁了房门,把拐杖和挎包胡乱扔在地上,一头栽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好好分析了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情,把自己的心肝、脾肺、肠胃还有脑子翻出来,里里外外彻底检查了一遍。李建军倒很识趣,两天都没有来讨嫌,甚至在吃饭的时候都没有来喊我一声,只是将饭碗搁在桌上,敲一敲门,便不知道忙活什么去了。
对于他会做饭这件事,我一直感到非常不可思议。像这样一个终日出没无常,性子吊儿郎当的人,怎么也无法将他跟一个成熟居家的形象扯到一起,而他居然做得一手好菜,尽管我并没见他动过几次锅碗瓢盆。
经过两天的反思,我得出一个结论——要远离这一切厄运,就要远离李建军。
我是这样分析的:在遇到李建军之前,我虽然没有考上大学,但跟我一样落榜的人多的是,这只能怨自己不是读书的料,算不上什么倒霉。虽然我喜欢的女孩心里装的是别人,但毕竟叶子旋是校长的千金,不仅人长得漂亮,学习好、家境也好,癞蛤蟆吃不到天鹅肉不是很正常吗?也算不上倒霉。毕业以后,在老家帮二叔打下手,收入虽然不高,但一直顺风顺水,从没有经历什么大沟大坎,更别说是威胁自己的生命安全和拖累他人的事了。即使是刚来东三街的那一天,一路上也很顺利,直到碰上他这个丧门星,一切就变了。帮我介绍工作的事另说,自从跟他吃了两顿饭之后,晦气的事情就接踵而来,偷东西、遭绑架、被审问还有被开除,这一切都是从认识李建军开始的。当然,自己想问题太简单,太容易相信他人,也是我需要正视的问题。
我下定决心,一定要跟他摊牌。所以,第三天一大早,我一起床就把自己仅有的那点家当简单整理了一番,将如何跟他开口才不至于暴露我的厌恶感,以及万一他开口挽留,我又该怎样应对,都在心里默默演练了几遍。
不过,李建军一早就出门去了,我左等右等,直到临近中午,他才哼着小曲儿回来。看得出来,他心情不错,不知撞上了什么狗屎运。
他一开门,看我哭丧个脸坐在沙发上发呆,揶揄道:“呦,今天太阳这是打哪边出来的?怎么肯出房门了?”
我脸上一热,不知该怎么接他的话,就尴尬地笑了笑,没有开口。
“你的事我都知道了。不就是被厂子开除嘛,有什么大不了的。”他仿佛走了很远的路回来,说话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但喘地很轻,看样子身上的伤虽然不影响他行动,但动作幅度和体力消耗若是过大,身体也会吃不消。
他在我旁边慢慢坐下,把头靠在沙发上,缓缓地喘息了片刻,歪了歪头,看着我说:“年轻人啊,就是容易钻牛角尖,眼光只停留在眼睛看得到的地方。说到底就是经历的太少,等过几年经历的多了,你就明白了,什么换工作、换女人、换住所,都是稀松平常的事,没有必要搞得像死了爹妈似的。”
“说得轻巧,敢情丢工作的不是你。”我没好气地回了一句。虽然他摆出一副过来人的姿态,但在我看来,他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他愣了愣,呵呵一笑,说:“我以前也跟你一样,觉得工作比什么都重要。现在年龄大了,吃的苦受的罪多了,眼界也跟着开阔多了,就连看事情的角度也跟年轻的时候不同了。你把眼光放长远一点想一想,你打这份工到底是为了什么?你是为了挣眼前这点小钱呢,还是为了学到本事以后挣大钱?”
当然是要挣大钱!我心里这样想,嘴上却没吱声。
他盯着我等了片刻,见我不说话,吸了一口气,又接着说:“一份工作如果可以学到能耐,或者有上升的空间,倒是可以作为实现自己愿望的一个平台,但如果只是为了赚钱,那就只是维持生计的手段而已,没了这份工作,还可以找份别的。外面天高地广,你这一手好技术,难道就甘心给别人打一辈子工?”
他这话说的倒有几分道理,我才二十多岁,不管未来是继续打工赚钱,还是自己出来单干,总不可能一辈子都在这家电子厂呆着,离开也只是个时间问题,现在不过是把时间的齿轮转动地快了些而已。
我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猛然想起自己早上的决定,不是要离他远点吗?怎么反而又认同他的观点呢?那些酝酿了一个上午的话,现在去了哪里?怎么凭空消失了?想到这,我顿时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光,刚才还信誓旦旦,现在却被人几句话就唬得五迷三道,连自己要谈什么都不记得了,耳根子真他妈软!
我偷偷拧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挤出一个笑容,说:“军哥,其实......我今天是有事想跟你商量。”
“什么事?”
“那个......我想过几天搬出去住。”我盯着茶几上那个已经空了的番茄牛肉味薯片的红色包装袋,嗫嚅地说。
“住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搬出去?”他虽然这样问,但脸上却一点意外的神色都没有。
“我妈听说我骨折了,要过来照顾我一段时间,总得给她找个住的地方不是?”这个理由一定烂透了,我想。
“哦,”李建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沉吟片刻,又问,“房子找好了吗?”
“还没呢,这几天我会出去四处转转,看有没有合适的。”
“没事,没找到新的地方就在这里继续住着。这个月房租才刚交没几天,住一天赚一天嘛。”他咧嘴笑了笑,眼神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慌乱。
不,我一天都不想在这里住下去了。我这样想,但心头却涌上一股莫名的不忍。
“看样子我又得找个新的人来分担房租喽。”他说完干笑了几声,语气中带出几分无奈,沉默片刻,他忽然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想起什么似的,说,“房子的事你慢慢找,今天先跟我去个地方。”
上次跟他出了一趟门,惹来一身麻烦,差点把小命都丢了,这次万万不能再上他的当。我这样想着,心里不禁有些忐忑,屁股怎么也不肯从沙发上挪开。
“你放心好了,这次绝对是好事,不会害你的,都这样了,还能惹什么麻烦。”他猜到了我的心思,一边说一边笑着指了指身上的伤。
我对他的话还是半信半疑,但转念一想,他说的也对,就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就算想整出什么幺蛾子,也没那个体格,犹豫再三,我还是跟他出去了。
我们下了楼,在昏暗的巷子中七拐八拐走了五六分钟,来到东三街上。此时,恰是正午时分,正是一天之中阳光最猛烈的时候,街上每一块砖瓦、每一个招牌,甚至每一段水泥路面,都散发着刺眼的光芒。我感到一阵晕眩,忙伸手放在额前搭了个凉棚,同时眯起眼睛,好半天才适应这炫目的日光。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们还是跟三天前一样,慌慌张张躲避着太阳粗暴的灼晒,但每个从我们旁边擦身而过的人,都忍不住放慢步子,回头打量一眼我们这两个身上缠满绷带、步履蹒跚的可怜家伙。
我们沿着东三街一直向前走,直走到尽头,才停下脚步。
李建军站在马路中央,双手撑在腿上,弓着腰喘了片刻,指着两侧的商铺,问我:“你猜这些店一个月能挣多少钱?”
“估计得有个四五千吧?”
“四五千?至少这个数。”李建军摇摇头,伸出一根食指在我眼前晃了晃,解释道,“这还是扣除了房租和杂七杂八的成本之后保守估计。到了忙的时候,每个月两万多也不是没有可能。特别是这些做餐饮的,你别看店小,真要干起来,没有两三个人根本转不动,要是一个月只有两三千块钱的赚头,那不是每个人只能分千把块钱?这样的话,还不如去打工呢。”
他说完,指着其中一个店面,又问:“你知道这家的房租是多少吗?”
我摇了摇头:“不知道。”
“三千。没错,你累死累活忙一个月挣的那点工资,跟这些房东大妈们跳完广场舞、打完麻将,回家吃饭的时候,顺便敲敲门就能收到的钱一样多。这些城中村的自建房,十栋楼有九栋都是违建,政府也拿他们没辙,你别看这楼又脏又破,可抢手着呢。”他苦笑着摇了摇头,长叹一口气,感慨道,“所以,干得好不如生得好呀,下辈子投胎可得睁大眼睛瞅准了。”
李建军一口气说完,瞥了我一眼,见我一头雾水,也不解释什么,迳直走进一家面积不大的电器维修店,朝一个正在埋头修理电视的中年男人努了努嘴,问我:“这活你能干吗?”
那男人身材魁梧,面容粗犷,头发像烂泥一样黏腻发亮,胡子也不知几天没刮了,胸前围了一件脏兮兮的深棕色牛皮围裙,戴着防静电手套,趴在一张乱糟糟的工作台上,正用烙铁焊接电路板上的电子元件,姿势有些滑稽。旁边站着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都不说话,只静静地看着他忙活,看样子不像店里的伙计。
我看了一阵,感觉他干的活跟以前二叔干的好像没什么不同,便点了点头,心里直犯嘀咕,李建军问这个干什么。
“这店是你的了。”李建军从身旁的工具桌上,随手摸起一串钥匙,抬高手腕举到我面前,那些钥匙在空中相互碰撞,发出一阵风铃般清脆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