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的阳光浇洒在小陌的脸上、肩膀上,一股热乎乎的暖流在他的周身洋溢。他把双手揣在肥大的上衣兜里,闭眼靠在李友良身后的车斗背上,假装睡着了。
“美丽,咱刚才是不是有点儿过分了?毕竟乡里乡亲的。”
“嫂子,对待不要脸的人怎么样都不过分,她挖苦你的时候想过‘乡里乡亲’吗?”
“唉,她是什么样的人谁不知道啊。得饶人处且饶人。”
“嫂子,你哪都好,就是太老实,太善良了。”李美丽低头解着装油条的塑料袋说道。
风退了,故作睡着的小陌慵懒地挪了挪身子,似反刍的大黄般张了张嘴,咽了下吐沫。母亲和李美丽的谈话真真切切地传入他的耳朵,他始终想不明白,母亲为何不懂得反击。倘若说钱氏是自家人、是长辈,不能那样,那孙澜欣呢?
小陌的眼睛睁开一条不易察觉的缝隙,看到坐在自己对面无可奈何的母亲。他又想,母亲的任何决定都是有原因的吧!他开始迫切地想快快长大,长大了就能保护母亲了。想到这,他的心里舒坦了些许。
三轮摩托在柏油马路上漂移着拐了个弯,李友良熟练的车技并没给车斗上的人带来不适。小陌的身体微微侧倾,透过缝隙,他无意间发现李美丽手中已经解开的塑料袋。触电般的他端正了下身子,再次闭上了眼睛。
“好了,快吃吧孩子们。小陌,小陌。”李美丽将油条放到车斗上,舔了舔残留在手指的油渍。
“小陌,吃油条了。”李永辉拿了根油条杵着小陌的嘴唇。
“嗯?”小陌按压着内心的喜悦睁开了眼睛,看到李美丽温暖如阳光般的眼神。
“吃吧孩子。嫂子,给。”
“我不吃了,留给孩子们吧!”
“吃吧,够他们吃的。”
“大娘,你拿着吧!”妞妞的嘴里塞满了油条,含糊不清地说道。
“你看,孩子都说了。”
盛情难却的李二妮接过油条,端详了片刻放进嘴里,慢慢地咀嚼着诱人的香脆。
当车轱辘大小的太阳垂直地挂上小陌的头顶,在浅碧的天空中散发出万丈光芒的时候,漆黑阴冷的陌家大门便浮现在了隆隆的马达声里。
“行了,我们到家了。”
“嫂子,别忘了来取肉。”李美丽坐在继续前行的车斗里摆着手。
小陌紧跟在母亲身后迈进了大门,这对母子刚跨进院子,就被站在东屋门口的陌升叫住了。
“二妮儿。”
“爹,怎么了?”
“抽空把我和你娘换油条的麦子还上,今天人家来催了。”
“哦,知道了,多少斤啊?”
“我哪知道,谁闲的记那玩意儿啊。放心吧,你打的麦子用不清。”
“我明天就……”
李二妮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听到东屋的门“哐”地一声关上了。晌午的阳光烤红了李二妮的脸,她瞅一眼院子里惊慌失措的鸡仔,低头走上了阳台。
“儿子,你还饿不?”李二妮半跪在地上,从兜里掏出一把钥匙,打开了躺在墙角的木柜。
“不饿了,吃油条吃饱了。”
“嗯,壶里有水,自己倒点水喝吧。”李二妮从柜子里端出一个铁盒,铁盒里整整齐齐地放着一沓纸币,一块两块的居多。
“六八四十八,十除以八等于……十除以八等于……”坐在炕上的李二妮怀里抱着铁盒,低声嘀咕着。
“一块两毛五。”小陌捧着碗从外屋走了进来,脱口而出。“娘,那鞭一块两毛五一挂。”
“嗯,一块两毛五。”李二妮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突然,她将铁盒扔在炕上,双手搭在小陌的肩膀上。“儿子,你怎么知道,你是怎么算出来的?”
“我也不知道,不对吗娘?”
“唉呀,没烫着吧,都怪娘。”李二妮看着地上那朵被自己震出的水花,自责起来。“快把碗给娘。”
“娘,没事,你忘了咱家壶不保温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李二妮把洒剩下的半碗水放到炕上,一把抱起了瘦小的儿子。她的眼眶里噙着泪,浅吻了下小陌的额头。“娘的好儿子,你跟谁学的啊,比娘强多了。”
“我也不知道。娘,你哭什么啊?”
“娘高兴,娘活了大半辈子了,连小九九都背不过。”
“小九九?是不是一一得一,一二得二,二二得四……”
“对,对。”李二妮眼里的泪夺眶而出,朦胧中她看到了无尽的希望。“儿子,你真棒,还会背吗?娘还想听。”
“娘,你放我下来吧,不然一会儿你又腰疼了。”小陌举起手,擦拭着母亲眼角的泪。
“没事,娘不累,你接着背给娘听。”李二妮的身体靠在炕上,全神贯注地看着儿子。
“那你不能哭了。”
“嗯,娘不哭。”
“二二得四,一三得三,二三得六……九九八十一。背完了,永辉哥的铅笔盒上就写了这么多。”
“好。儿子,那娘问你,四十八加五等于多少?”李二妮仰头看着儿子,心里期待着。
“五十三!”沉默片刻的小陌兴奋地喊了出来。“娘,你要给我买四挂鞭啊?”
“嗯,买四挂。”李二妮咬了咬嘴唇,掷地有声地答道。
“娘,你真好。我能拆开和阿旺一起放吗?”
“你的东西你做主,不过要注意安全。”
“爷死,我到时候拿根长香。”小陌的身体从母亲的怀里坠落到地上,行了个军礼便跑了出去。
当小陌的脚步声消失在外屋的时候,一行泪水滑过李二妮干燥的脸颊。她抽搐地坐在炕上,一遍遍地数着铁盒里的纸币,直到那沓为数不多的钱变得膨胀,她才叹着气压放回盒子里。
就是砸锅卖铁,明年也一定要让孩子去上学,自己这辈子做个文盲就罢了,决不能让孩子和自己一样。悲喜交加的李二妮偎在被褥上,紧紧咬着牙关,红肿的眼睛里泛着坚定的光。
“阿旺,快起来,不然晚上又睡不着了。”午睡醒来的杨氏洗了把脸,推开了儿子房间的门。“咦,人呢?”
“陌强,陌强,你看到阿旺了吗?阿旺。”杨氏望着儿子空荡的房间和狼藉的小床,扯开了嗓子。
“哎呀,我说你能不能小点儿声,还人民教师呢,一点儿都不注意形象。”躺在床上的陌强翻了个身,用被子捂住了耳朵。
“人民教师怎么啦,人民教师就不能大声说话了?我做人堂堂正正,说话怎么就不能铿锵有力了?”杨氏抿嘴走回了屋子,右脚从拖鞋里抽了出来,落在了陌强的屁股上。
“哎呦呵。”没了睡意的陌强咧嘴坐了起来,身体靠在床头上,一手揉着屁股,一手冲杨氏竖大拇指。“媳妇儿,你……”
“娘,你叫我干嘛?”阿旺这时从院子里跑了进来,双臂水平端起,手心里沾满了银灰色的粉末。
“大中午的不睡觉,干嘛去了?你的手是怎么弄得?”杨氏掐腰的手放了下来,大步走向儿子。
“没事儿,就是鞭炮上的火药。好几天没看到悠然哥哥了,我刚才拆了一挂鞭,一会去找他一起放了。”阿旺看母亲向自己走来,后退一步将手伸到了洗脸盆里。
“哦,盆里的水凉了,我给你加点热的。”
“汪……汪汪。院子里传来一阵急促的狗叫声吸引了阿旺,他顾不上理会母亲的关心,匆忙跑出了屋子。“谁啊?”
“阿旺,是我。”
“哥哥,进来吧,门没锁。”
“那你看好你家贝贝……”
“没事儿哥哥,我在院里呢。”阿旺跳下阳台直奔狗窝而去。“回你的窝里,再叫小心我打你。”
“汪唔。”贝贝仿佛听懂了小主人的话,耷拉着耳朵悻悻地卧了下来。
“阿旺,你倒是擦擦手啊,这大冬天的,冻裂里了怎么办?”杨氏站在阳台上,无可奈何地看着儿子。
随着大门“哐”地一声,小陌走进了院子。
“婶婶好。”
“小陌好,小陌真乖。”
“哥哥,你这几天干嘛去了。来,我给你看样东西。”阿旺说着便推开了偏房的门。
“阿旺,过来擦擦手,抹点儿护手霜。”站在阳台上的杨氏打了个哆嗦,愤愤地回了屋。
“气死我了,什么孩子啊。”杨氏坐在丈夫身边,双臂交叉盘在胸前。
“至于吗?跟自己家孩子生这么大气。我说,你这态度和人民教师的形象可不符。”陌强侧过身来,贱兮兮地看着杨氏。
“少来这套,你敢情成天不管不顾的。你看人家小陌多听话,有时真羡慕陌言嫂子。”杨氏一把扯过盖在丈夫身上的被子,裹在了自己的身上。
“那你是不是也想找个陌言那样的男人?”衣不蔽体的陌强搂住媳妇的腰,双唇贴在她的耳边。
“我看你是想变成他那样的吧!半身不遂不好说,你要是想拄拐,我可以成全你。”杨氏甩开丈夫的胳膊,从被子里深处的手重重地落在他的肩上。
“娘,娘。”大约过了一刻钟的时间,从偏房走出的阿旺似打鸣的公鸡,站在院子里伸长了脖子。
“媳妇儿,孩子叫你呢。”陌强侧躺在床上,单手托着下巴。
“我又不聋,唉,没一个让我省心的。”杨氏脱下裹在身上的被子,扔在丈夫的头上,披衣走了出去。
“怎么了?”
“娘,给我和哥哥找两根香吧!”阿旺手里拎着装满炮仗的方便面袋,笑嘻嘻地说道。
“一挂鞭就出了一方便面袋吗?还是没拆完?”
“拆完了,我和哥哥一人一半。”阿旺指了指小陌手里鼓鼓囊囊的方便面袋。
“婶婶,我娘也给我买了,到时候我也分给弟弟。”小陌羞红着脸,拿方便面袋的手向身后缩了缩。
“等着,我给你们去拿香。”面对小陌对自尊心的强烈捍卫,杨氏的心里涌出一股不可名状的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