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味
故乡也是有“味”的吗?回答是肯定的。
首先故乡的空气就是有味的。这似乎有悖于化学常识然而的确又是实事。记忆中的儿时故乡的空气是由春风送来的,基调是一股清甜,另外还混杂着芳香的油菜花香、桃花香、茶花香以及各种不知名的野花香,抑或是馥郁的麦苗香,或是新翻耕的水田散发出的独特的泥土香。尤其是这种香,是令农村的大人小孩都感到无比亲切和喜爱的味道,和着满世界的蛙鸣,让人强烈地感受到整个世界和人体在经历一冬的蛰伏沉睡后苏醒过来,焕发出十二倍的活力和生命力,心里充满美好的希望,浑身蓄满充沛的似乎无处发泄的力气。这种有味道的风是轻糯软甜的,温暖的,真正的沁人心脾;课堂上老师讲授“暖风熏得游人醉”这样的诗句,完全不需要多费唇舌,我们以真切美好的切身体验,完全是心有灵犀,马上就可以心领神会、深刻理解。
故乡的四季也是有味的,远不似现在的这般平淡灰暗、面目模糊。得以沉浸式地欣赏、体验“大地从沉睡中苏醒”后展现出的生机勃勃的活力和美好,是上天慷慨地偏心地给予农村人的特殊享受。春天的田野山峦整个就是一座天然的巨型森林公园和花园,较之城里的人工建设的,它浑然天成,不事雕琢,却又五彩缤纷、花团锦簇、芳香四溢、美伦美奂、令人迷醉。田野里到处是一片片金黄的油菜花,或是繁星点点的红花;田埂边散放着五颜六色、形状各异、大小不等的野花;农舍四周有白的梨花、李花和粉的桃花;山上就更是热闹,翠绿的山间,星星点点地点缀着乳白的茶花、白底缀红的桐子花、殷红的映山红以及其他各式各样的野花。到处都在伸出钻出嫩绿的枝条、叶片和幼苗,以一片片青绿的田畴、翠绿的大山为底色,呈现着一派派旺盛的生机和清新,站在山岗上,无论向哪个方面随便一望,都是一幅绝妙的山水画卷,令人神清气爽、心旷神怡。这个时节,拿起特制的小铲子加入姐姐们的队伍去扯猪草成为男孩子都不能抗拒的一项令人兴味盎然的活动。走在开满野花的乡间小路上,看着满目春景,钻进一片金黄的油菜花地,扒拉着一丛丛嫩绿的青苗,嗅着各种花贡献出来的芳香,这与其说是劳动,不如说是一次难得的令人身心愉悦的春游踏青赏花活动。出身农村的男孩子打小就对田野大地有着一种天然的热爱,非常喜欢以“打赤脚”的方式与之肌肤相亲。天气乍暖还寒,就开始一天天掰着指头计算和与大人磨皮,恨不能早一天脱掉鞋子。好不容易熬到田里的蛙鸣密起来、农人们驱使着牛耕田的吆喝声多了起来,男孩子们也终于盼到了恩准开禁的日子。急不可耐地甩掉鞋子,急切地冲出去,脚底真切地感受到春日暖阳下软和微温散发着泥土清香的土地,一种被压抑已久的畅快从心底油然而生。这还不够,还得高高地挽起裤腿,下到刚犁成烂泥的田里,每一脚踩下去,细腻柔软的泥就会在压力下从脚趾间挤上来,整个脚和脚趾相当于被来了一次温柔的按摩,这种舒畅感无可比拟。关于现代人模仿这种享受而发明的“泥浴”,我想正可以套用这句话,“可以被模仿,从未被超越”,我想是不可能全部还原这种美妙的感受的。炎炎夏日,满世界“嗞呀儿嗞呀儿”的蝉鸣将夏天搅得更加热情似火,捉“嗞呀儿”成为男孩子们的一项游戏项目。但趴在树上欢畅歌唱的机警的嗞呀儿不甘被擒,往往在孩子们把棒着的手猛地罩过来的当口“嗞”地一下擦手而过,还不忘给对手滋一手尿,“以资纪念”。和大人一起上山砍柴,是男孩子们难得的“用武之地”。在大人们犯难够不着高高松树上的松枝时,男孩子们就会自告奋勇把镰刀别在腰间,脱掉鞋子,拿出平日里练就的“武艺”,抱着树干噌噌几下猴子一样爬到树巅,挥舞镰刀把松枝砍下,露出“庖丁解牛”式的自得的微笑。即使是在盛夏酷暑薅苞谷草这样的累活也可以成为独特的体验。钻进密不透风的“苞谷笼”,即使不干活也已经汗出如浆。劳作半天后,浑身湿透筋疲力尽地回到阴凉可人的家中,咕噜咕噜灌上一大杯先前泡好的浓茶,疲惫一扫而空,那种先苦后甜的轻松惬意和欢畅非语言可以表达。萧条的秋天似乎是唯一乏善可陈的季节,然而,诸如“打板栗”之类的活动也是一抹亮色。外地的养鸭人往往在这时率领着他的密密麻麻的鸭子大军浩浩荡荡地来到山村的田野,喧闹的鸭子嘎嘎的叫声给原本宁静的山村带来一份额外的热闹和生气。养鸭人在田里搭起帐篷驻扎下来,成为男孩子们好奇窥探的对象。这也成为一道别致的风景。山村的冬天是个收束、积蓄、休憩和欢庆的季节,此时已基本没有多少农活可干,主要的任务是“忙年”,空气中弥漫着“年”的味道,而且日益浓厚香醇。火坑里架起了柴蔸,一家人围着火坑,或者还有邻居的加入,在昏黄的灯光下共话家常,是一幅常见的令人倍感温馨的乡村冬夜图景。那时的冬天,冰雪这个冬天气氛的营造者是从来不会缺席的,山村大部分时间都是白雪皑皑。然而也正因为如此,冬天才像个冬天,过年也才有年味。孩子们眼里,冰雪带来的只有快乐,与之俱来的寒意是微不足道可以忽略不计的。孩子们在野外和雪地里尽情地玩着沿袭下来及自创的花样百出的游戏项目,一个个脸兴奋得通红,头上冒着热气;就连各家的狗也往往并不留恋家里的温暖,而是来到雪地里兴奋地叫着打滚追逐撒欢。整个山村沉浸在一派欢乐祥和的气氛之中。
故乡的山野就更是有味的了。老天是公平的,大地给予了相对窘迫的山村“吃货”孩子们以特别的丰厚的馈赠,让他们不至于相对城里孩子有大的缺失。在山村孩子们的眼中,这片神奇的土地,遍布着关于“吃”的密码。春来了,也带来了丰富多样的美味:有潜伏在地表藤蔓中若隐若现红红的诱人的地枇杷;茶树上有鲜嫩的叶儿茶苞和果儿茶苞;有品种多样受人欢迎的酸酸甜甜的各种“孟儿”;想吃蜜?那很容易,随便爬上路边哪棵茶子树,掰过一条茶树枝就可以贴着茶花嘬一口蜜蜂现酿的绝对天然无添加还附带芬芳茶花香的新鲜蜜;城里孩子不可能想象得到,山上鲜红的映山红不仅可以欣赏,还是一种鲜嫩略带酸甜的“吃货”;就连田埂上新发出来的丝茅草中间的那根嫩芯儿都是清甜可口的;还有长长的“号筒梗”这种成熟后被作为玩具的东西在初始脆嫩时也是可以入口的。夏天就更好玩了。下到蜿蜒于田间的沟渠里翻螃蟹捉泥鳅,是一种无比有趣的游戏。每块石头下面都可能潜伏着一只螃蟹,猛然把石头翻开,突然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的螃蟹就会慌慌张张夺路而逃,但往往逃不出孩子们更加敏捷的手。很快聚齐半桶,提到哪个热心的大娘家油炸至焦黄,真是无上的美味;和大哥哥们在山上搭个窝棚敲着用一截挖空的棕树自制的梆子守苞谷,偶尔也“监守自盗”,钻进地里掰下几颗嫩苞谷撕掉壳叶,点一堆树林中捡来的枯枝烤至焦黄,香气扑鼻,相形之下城里街头卖的所谓烤玉米就太不地道、味道要大打折扣了。秋冬季节,大地照样有送给孩子的礼物。“七月杨桃八月柞,九月板栗打哈哈”。城里孩子可曾吃过自然成熟而非人工捂熟的狝猴桃?山里孩子才拥有从容不迫待杨桃(野生狝猴桃)自然成熟后再采下来吃的特权,恐怕只有他们才知道那种独特的香味;至于鲜嫩糯甜的野生八月柞,于绝大多数城里孩子而言恐怕只能是传闻。这些山中野果贡献的各种维生素等营养成分,相信绝对不会少于城里人买来吃的各种水果。不用说还有各家各户房前屋后自己种植的各种瓜果梨桃,于善于“博采众长”的山里孩子而言,山野的确是慷慨且味道丰富的。
更不必提留存于记忆中的那份无论何时想起都觉口齿留香的故乡口舌之味了,相信这是深深刻进每一个游子基因的永远难以磨灭的记忆。山里孩子喜欢“吃酒”。山村遇有婚娶等喜事“赈酒”,于孩子而言不亚于一个重大的节日。因为这一天可以有全新的体验,有时亲戚家路途遥远不能回来,晚上七八个孩子挤一床都觉得是一种特殊的乐趣;可以感受难得的热闹喜庆气氛;可以遇到很多新的玩伴;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可以大快朵颐美味的大餐。为了满足短时间快速招待众多客人的现实需要,祖宗们发明了“熬缸菜”,不能不说这是一大智慧的创造。论其本意着重点本应当是“快捷”,然而难得的是同时收获了独步美食之林的独特美味。除了两三样蔬菜之类的菜品需要厨师现炒外,其他的无论是几大钵主菜,还是豆腐海带之类的配菜,一律先一大锅一大锅炒好,用一口口大大的陶缸盛了,排成一溜,用柴火慢慢地熬。地道的农家食材、柴火灶,加上陶缸柴火慢熬熔炼出的“熬缸菜”,红艳鲜亮,热浪翻滚,异香扑鼻,令人垂涎。非唯这种“专业土厨师”,即使是母亲土法制作的日常菜肴,也是让人不能忘却的美味。即使是简单的几片腊肉和菜园里现摘的几样时令蔬菜,母亲也能在柴火灶上炒出特别的香味,令人味口大开。柴火灶焖出的米饭自带一种额外的香气,光饭都可以吃上几大碗;锅底结成的一层颜色金黄香喷喷的锅巴,一般是铲起来捏成“锅巴坨”作为孩子们的“零食”在上学路上啃,比现在的零食健康多了。而且锅巴坨还有一宗额外的功用——如在路上偶遇恶狗,可以将锅巴坨扔给它,趁机脱身。更有让人难以抗拒的品类多样的“坛子菜”,什么野藠腌菜、酸萝卜、酸辣椒,一说起就让人口舌生津。用鹅卵大小的萝卜腌的酸萝卜,颜色淡红,口感脆爽,可以一口气吃下一大碗,辣得满头大汗方始罢休。过年就不消说了,什么腊猪蹄子、巴掌腊肉、“血窝儿”、土豆腐,都是今天任何一家土菜馆难以充分再现的美味,用炖腊猪蹄子的油炖的和渣,拌饭吃简直是一绝。每年一个寒假一过,体重都要增加十几二十斤,待到上学后才能慢慢减下来。
故乡浓浓的人情味更是让人不能忘却的记忆。山里人淳朴,一个小小的山村,俨然就是一个和谐的大家庭。哪家有个红白喜事,必然是大家齐心协力共同帮忙,杯盘碗盏桌椅板凳等用具也互相支援。日常生产劳动缺劳力或是遭遇其他什么困难,这“一堆一块”的人也决不会袖手旁观,必定会热情地伸出援手。山里人待客更是秉着一颗至诚之心。相对山里人对客人的热情,“宾至如归”这个形容词并不贴切——远未达到这个量级。对客人十二分的热情,似乎是山里人与生俱来刻在基因里的一种自觉。在山里人的认知里,客人天经地义地就是应当倾心相待,不可以有丝毫怠慢的。因此,只要有客人来到,山里人必然列为头等大事,暂时放下一切事务,全心全意地招待客人。于是乎好一阵鸡飞狗跳,平日里认为是最好的自己一直舍不得享用的东西,什么腊蹄子、腊“坐膀”,家养的正宗山鸡更是少不了,哪怕已经放出去了也得想方设法逮一只,统统拿来招待客人。似乎只要还有什么自家有的珍贵的食材没有上桌就会心中不安,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吃饭时劝菜劝酒的热情更是让人招架不住。淳朴的山里人认为表现热情的主要形式就是劝菜,因此总是不停地往客人碗里夹自己认为的好菜,要让客人的碗堆得像座小山才可以罢休。他们不知道的是,自己的这种热情有时也会成为客人的负担和困扰——被堆了一碗的各种肉,吃又吃不下,扔又不敢扔。山里人留客更是真诚。绝不仅仅表现在言语上。为了留住客人,提前就把客人包裹之类的随身物品藏起来,如果客人找到了要走,那就把客人拉着抱着。总之,来山里人家里作客没有呆够就想回去,那得有点坚强的意志力外加腾挪闪躲的功夫才可能成功“突围”。对客人是如此,山里人对困难的人也是十分厚道。儿时普遍经济社会发展水平不高,遇到灾年,偶尔也会有外地人来乞讨。尽管自家也不丰裕,但山里人总会毫不吝惜地从自家米缸里撮几“升子”米给他。
无论时空如何变幻,故乡之味永存心底。我想,这也正是千百年来,故乡情成为人们情感中最为普遍的一种情感,并上升为乡土情结的一个重要根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