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乌八年,早春)
上一年的凛冬,似乎格外的长。
这一年的开春,似乎格外的寒。
暖风不至,花信不来;唯有寒梅,无惧霜冷,孤芳自开。
开得那样忘乎所以。
吴地人都觉得,梅花之香,轻如风,清如水。
但我却总不这么想。
若梅花亦有灵,所能比拟者,必当为火。
能在天寒地冻之刻,捧出如此香氛,若非竭尽心力,断不可成。
好比身在朝堂,若不煎熬心血,鞠躬尽瘁,以民生之忧为所忧,断不配称“社稷之臣”。
我已记不清和当今大吴至尊,同在学堂里,读到那些以身证得此道的千古圣贤,是在何年何月;那时的我,十三,十四,或十五岁?
但我想,有生之年,我当真见过这般人。
我离他颇有距离,但他又好似就在我身边。
就像我身侧未凋的白梅。
它的纯白就像他的纯澄。
正在我将它细细观赏,如端详那个久未与我相见之人时,耳畔却响起了公绪的声音。
“阿翁,是武昌送来的加急书信。”
声音如沉石般的沉稳,但仍然带着一丝丝,落水后不甘寂寞的晃荡涟漪。
我转身凝视这已过而立的小子,铠甲是楚剑吴钩的亮银,战袍是江东军魂的火红;眼眸是楚天子夜的荒星,灵魂是吴地儿郎的刚毅。
真叫人想起那已逝的岁月中,那个叫做“夷陵”的地方。
我为将,他为督;我领君命,他掷虎符;我冲锋陷阵,他帷幄军中。
斯人温润如玉,亦可断铁截金。
最终共载凯歌还,心血,犹是一样的热忱。
从公绪的眼睛里,我看见了曾经的自己,正慢慢向我走来。
“是谁写来的信?”
“陆幼节,陆抗,江陵侯的独子。”
不知不觉,连我们各自的儿子们,都已经长大成人了。
遥想黄龙年间,吴郡陆氏的那孩子,还是个未及三尺的小不点;嘴却甜得超过一千斤槐花蜜,哄得当阳侯府上下,无人不开心。
那小家伙却爱黏着还是个少年的公绪,眼眸璀璨,话音动听——
“兄长兄长,听说你能独领兵马了,也教教我兵法好不好?”
“兄长兄长,你下棋好好好厉害……”
“兄长兄长,你知道吗,上次我去子瑜伯父他们家玩,绊了元逊兄长好大一跤,还在他脸上污了一个字,你猜猜看是什么字……”
——像极了少年时代,无比神往桓王与周郎的我自己。
我无暇去问他也是不是如此,因为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问我。
“——我如约来访你了,你愿意再与我多言些,夷陵战后我问你的那些事吗?”
那是他唯一一次亲至我家。
可我在家中,却无处不能感觉到他的风华。
譬如,那簇梅;又如,那封书。
那书信在我儿子的掌心。
“你是不是打开看过?”
这等蛛丝马迹,自然瞒不过久经沙场的我。
“是。”
自家小子直言不讳,仿佛带着钢钉。
“那你说说,幼节信中说了什么?”
“幼节请您上朝帮帮他们。”
果然又是那该死的乱局啊。
连已是一人之下的他,亦不能幸免其祸。
必有人言他太痴,但只有我与他才知道,早在夷陵战后,他忽然与我,言起一个奇怪的梦境。
大战告捷,他梦见的不是故乡与娇妻,却是已故去的先辈英烈。
白衣苍甲的吕子明踏轻舟而来,赞他奇谋妙计;
英姿勃发的美周郎随月影同至,夸他青出于蓝。
吕子明欣慰之余,恳求他继续尽心竭力;
然而周公瑾嘱托以外,亦留下发人深思的话语——
“人与人,不尽相同;
一生如此,我从未后悔;然而你……慎之,慎之。”
营帐之内,闻得他有梦如此,我苦笑。
我不信神鬼之说,但却明白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乃是常理。
他既有如此之问,必是想到了以后。
以后我们所要面对,除却外敌,却还有御内的至尊。
那个人,虽是我的同窗,可如今与我,身份已如云泥。
但始终还是我曾经的发小。
我太熟悉我那曾经的发小了,总是个爱胡想太多的家伙。
胡想的后果往往是胡来。
胡来的后果……
我叹了口气。物是人非,那个人早已不是当年的孙二公子,而是掌握江东之地生杀予夺的万人之上。
那个人胡想胡来,可是时常会停不下来的。
西蜀虽退,曹魏犹虎视眈眈;为稳各自之军心,我邀请他日后再上我家里来详谈。
我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会往家里请的。
“阿翁,你与江陵侯,虽非伯牙子期,但也是过命的交情;可你,已经从一而再了,真要从再而三么?!”
公绪朝前迈进了一步。年少的我,向如今的我,又走近了一步。
当真是要重叩我的心门。
听说前日,乱局愈演愈烈,甚至将火势引至,已是一人之下的他那里。
旁人不知,我心内,亦寸寸焚如焦炭。
毕竟这是先人与我们,劳碌半生的辛苦经营啊。
——但这世间的难事,绝不止创业而已。
其中最难的一件,恐怕就是,伴君身侧。
尤其我们的君,同是这一位。
许多年前,在孩子们玩耍的间隙,我就与他说过。
“那家伙,虽然最后还是能想得明,可总是太迟了。”
但一个人的一生,又能负担起几个迟来的太迟?
假借家养的大鹦鹉对他家小娃子开口说人话的理由,我把那只鹦鹉送给了他。
鹦鹉芳洲今尚在,不见当年名士出。
谁希望自己的过命之交,被那些恼人的是非给缠上啊。
“……你就这样,却真不去救他吗?!”
公绪停住了脚步,与当年的我,一同审视着现在的我。
“你忘了为父曾经与你说过的话吗?”
是的,我虽然记得我的曾经,但我却已经不是曾经的我了。
曾经的我,意气风发,跃跃欲试,欲与万类霜天竞自由;
但我的曾经里,刻着一个女人,发自肺腑的呼唤——
“然儿啊,阿母等着你,用自己的力量,回吴兴施氏的家里来。”
我如她所说有了自己的力量,并用这力量砌起了江东之畔的重重关卡,守护了万万千千的平民百姓,论忠论义始终无愧于心;
——但她却没能等来我走回自己的家里。
因为那个人,我回不去了。
我心内始终崇敬道义,这份信仰自然不容我背离世间正气;
——但我也始终记得自己是吴兴施氏,来不及尽孝的独生儿子。
种种善意之中,有很重要的一条,叫作孝。
固然庙堂与青史光辉灿烂,但家始终是我永恒的归途。
哪怕我永远只能走在归家的路上。
“……抱歉,伯言,很久之前我也想像你一样,直言不讳,勇敢无畏;但是这么多年下来,我可能比谁都更加清楚那个人的秉性,固然我绝不会背弃他,亦不会畏惧为了江东之安危,随时献上我的生命;但却也终不敢如周郎于桓王那般,与这昔日的同窗发小……”
——和你这般倾吐衷心。
少时的我总以为,自己终会封侯拜将,志得意满;
可当我真得封侯拜将,却丢失了过去真正的志向,与曾经的自己。
像他那样高洁如白梅的士子,本该鄙夷我吧。
可我却听见他的声音,纯澈通透,一如往昔。
“何苦介怀于此?牵绊乃人之常情而已,况且逊为臣近内,君为将在外,同戍江东,又有何高下分别?听闻你素来注重江夏工事的修筑,指不定来日轮到我们的孩子,纵马提缰之时,感谢你还更多于感谢我呢,又何必妄自菲薄、徒然生愧?”
年年岁岁如白驹过隙,我早数不清楚,他在朝堂之上,面对君主纵容的宵小,替我挡过多少回明枪暗箭;
我亦不明白,他拼力直谏的背后,是不是暗暗也算上了本该是我的一份。
也许我们心中都想尽了一切,却终究,一切归于无言。
就像身处储君乱局之外的我,始终不语默默。
公绪并非不知道自家的事情。数年之前,自公绪坚拒鲁王孙霸的拉拢之后,我曾与之,语重心长。
——儿啊,正直忠贞是为人之本,但是行事之时,也莫要凌厉得过了头,以致我们吴兴施氏,老无所养,幼无所依,未断根而先伤本啊。
我终究有愧于年少的自己。
亦有愧于那些对我满怀希冀的人们。
那其中一个人是他。
纵然吴将鲜有人能威震曹魏,足证我尚不算平凡;但我心知,我终究,还是一个普通的人。
普通人。
仿佛,再不能在心里,燃烧起夷陵之战时,那一把光华烈烈的焰火,照彻死寂许久的夜空。
伯言,义封愧矣。
我想对那封远来的书信回上这句话,但公绪阻止了我。
用泪水阻止了我。
“阿翁,你知道吗——幼节本来只是想先与您说,江陵侯的身体每况愈下,他想与你先商量一下对策;可如今——幼节已经决定,面圣,与至尊谢恩——因为,江陵侯,伯言叔父,已经……已经……”
我清楚我这个儿子的本性,意气风发,刚直纯良,像极了被我丢失的,曾经的那个我。
若非彻骨之悲,断不会泣不成声;
若非草木知人,断不会相守不落;
若非天地怜心,断不会深寒不散;
等不及公绪将事实说出口,天地生灵,已代为言。
迟迟不至的暖风,终于卷过了江南的城池;在这暖风之中,那些拼力绽放的梅花,纷纷而落。
就像那一年,夷陵战场上,我与数千甲士,开弓射落的流火之矢。
然而,那梅花般的风骨,火焰般的灵魂,终会在风中——
陨落。
陆逊,这一簇火,永远的熄灭了。
——但心灵的火焰,从不止有一簇。
“去备车。”
我只轻声说出了三个字,却觉心头,如有星火燃烧。
旁边的小子才刚忍住了泪,立时却又被惊得呆了。
“阿翁你……要去哪?”
“去面圣。”
先前我与至尊说过我还在抱恙,若是乘马去,也太打眼了。
“您……要……”
不怪这小子惊诧莫名,实是素日的我和他相比,当真只是个普通人而已呐。
“不然还待何时啊?”
一个人的一生,负担不起几个迟来的太迟;我已经对一个人来的太迟了,不能再成了他孩子的迟来之人。
虽然,他的孩子,必然会如他一般,心思缜密,毫无疏漏;但我,亦不单只是为了如此而已。
我看见了公绪泪眼中的笑容,像是曾经的自己,喜极而泣。
我清楚自己始终还是个普通人。因为我终不是他那样舍身忘我的英雄。
——但这一去,亦将是我这个普通人的一生中,比那些所谓战绩,更不平凡的一笔。
因为,虽然来迟,但我终究无愧于心了。
我相信那个人也将是如此。自年少之时,我便知道,这家伙虽然总是太迟了,最后却总还算能想得明白。
临离之际,我又望了公绪一眼,像是与过去的自己,又一作别。
身后,暖风徐徐,白梅自落,唯有暗香自来。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