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的梦境里,在外婆的书桌旁,我拿着儿时习字的毛笔在一本有点点霉渍的牛皮纸本上准备写下我的名字,不知是否因为我太过得意,提起笔的一瞬间,墨滴比字迹先成形状,像一粒午饭后贴在我嘴角被玩伴嘲笑的饭粒,我真恨不得立刻吃掉那团黑点再风光的写上我的大名。
我撕掉那一页看起来异于其他的纸,揉成团准备从窗户里仍到楼下去,扔之前我顺手擦掉了没来得及吸进鼻腔的鼻涕,这一系列标准又顺手的动作完成后我哼唧着一段不成曲的旋律打算换个房间去探索新大陆。
外婆坐在客厅的竹摇椅上半眯着眼,梦境里的时日像春又像夏,外婆穿着她藏青色的碎花衬衣,长袖被她挽成了七分,摇椅静止的状态让我以为我又可以放肆的一个人在自己的世界里疯玩,可外婆太了解七八岁的我,她偏偏要打断我这妄想,她微微长开眼说:“燕燕,去把我的电话簿拿来,还有你的字帖。”我抱着外婆牛皮纸制的电话簿还有外公用日历纸替我糊好封面的字帖,跪在外婆的摇椅旁,在她的小布兜里翻翻找找写字的笔,外婆从我手中接过电话簿,她鼻梁上挂着的老花镜像是卡在滑梯上的小孩,上不去又下不来,我歪着头准备临摹一篇“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却因为“慈”字太难成形而放弃了,外婆在电话簿上找她要联系的老友,我很疑惑,外婆那本电话簿上,到底记了多少人的号码,因为连我最害怕的数学老师的名字,也出现在她的电话簿里,我又很骄傲,我的外婆拥有一本有魔法的本子,它能让外婆眼角的皱纹弯了又直,虽然日复一日皱纹成了一条条深深的沟壑流淌在外婆的脸上。
外婆给她远方的亲戚打过电话寒暄后,发现我竟又趴在茶几边睡着了,她用手指轻轻一点我的额头,说:“瞧这懒模样!”她放下手中的电话簿,把我抱回卧室,拉上窗帘,半掩了门,又回到摇椅上半躺着翻她的电话簿。
昨晚梦醒后,我接到外婆的电话,她很着急,又很激动,她说“燕燕啊!给你打了十几遍电话都没人接!”我来不及解释和回答,外婆又急着表达“没事没事,我没事,我打通你电话就好了!”整个过程我来不及说一句话,外婆匆匆挂掉电话留我一个人心酸落泪,我才开始害怕起来,难道在昨晚的梦境里,我撕掉的那一页纸,上面记录着我的电话吗?难道外婆的电话簿上,已经没有我的号码了吗?又或是,外婆一定没找到她的老花眼镜,但她混乱的记忆里,总算是把这十一个数字凑齐了,我的电话号码。
我赶紧回了趟老家,外婆卧在床前,努力的撕扯下一段胶带,在她的床头柜面上贴上一张白纸,上面写满了家人的电话号码,她也还是老样子,三餐的空余时间抱着她的电话簿一个一个的找着能拨过去的号码,她也总是在电话结束前说一句“好的啊,再见啊!”只是这一次,我比以前都要仔细的翻阅了她的电话簿,上面有很多被划掉的人名,我的号码被反复的记录,最后一页,是外婆苍劲有力的字迹,我们全家人的生辰八字就这样静静在在这里趟了那么多年,我问外婆,她说那些被划掉的人名,都是已经离世的老朋友,还有当初她所剩无几的娘家亲人,她说的时候,语气像极了丢掉玩具的小孩,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外婆的电话簿会有如此魔法,因为只有她抱着这本牛皮纸本的时候,她才不会孤独。
外婆的电话簿翻翻合合许多年,旧了也乏了,我找来小时候外公替我糊书的日历纸,糊好了封面,写上“电话簿”三个字,放在外婆枕边。
我知道,外婆一定比我更细心珍藏她老去的电话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