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超级喜欢板栗!非常喜欢!无论是蒸的、煮的、炒的、做馅......我都喜欢!
如果,自然能听见,她应知晓,这是一个吃货:直白、赤裸、中二的表白。
也许,儿时对食物的渴望,迟迟得不到满足,长大后对食物的依恋变本加厉。这种依恋像是依偎在奶奶臂弯里:温暖、透着烟火味,令人安心。
儿时记忆中,板栗的每一口软糯香甜,是姨夫踩着自行车,被链条传输到我味蕾的。姨夫家门口有几棵成年板栗树,每到深秋,约莫十一期间,板栗成熟了。姨夫会打下一些板栗,装进蛇皮袋,在下班时顺路捎到我家。每次姨夫来时,总是行色匆匆,他放下板栗二话没说,便急匆匆地跨上自行车,然后消失在路口朦胧的夜色中。任凭我妈如何盛情邀请同吃晚饭,姨夫总是婉言谢绝:姨妈烧了一桌饭菜等着他呢。
棕红色的板栗安静地躺在白色蛇皮袋里,探出一个个肥嘟嘟的脑袋。隔着袋子,我尽情地嗅着:淡淡的清香,是草木成熟的气息,这种气息让人平静、喜悦。板栗成熟,这意味着,秋天真的来临了。
傍晚,略有寒气,我往上拢了拢衣领,撒娇似地对我妈说:妈,炒板栗我吃吧......我妈快速地拾掇着碗筷,擦着桌子,没吭声。昏暗的白炽灯下,我蹲在地上的影子被拉得老长。
我捡起一颗板栗放在掌心:棕红色的脑袋,鼓鼓囊囊的。头顶留着一缕黄尖尖,穿了件贴身棕红小坎肩,身上还留着白蓬蓬的短小绒毛,屁股上包了层坚硬的铠甲,可爱极了。它安静地卧在我掌心,像是个初生熟睡的婴儿,真是不忍吃啊。
我妈蹲在灶台前,抓起一把稻草,火柴“哗、哗”两下,一溜可爱的火苗窜了出来。火瞬间“嘶嘶”燃烧着。我妈往灶台里舔了一把晒干的豆杆,炉膛烧得一片火红,伴随着豆壳炸裂的哔剥声。接着她从容地往里塞了根粗壮的木柴,就起身了。
她往锅里倒了一勺水,摊开砧板,在上面上丢了块抹布。她拿出一颗板栗在抹布上摆正,“邦、邦!”横切一刀、竖切一刀,形成一个十字,接着又拿起另一个板栗“邦邦”两下。整个厨房被黑夜笼罩着,安静极了,只听见一阵一阵“邦邦”声。偶尔闪过几道灯光,那是调皮的老鼠在爬灯线。我安静地在一旁观看,对老鼠的恶作剧视若无睹。
随着“咣咣”一阵急促的声响,板栗被倒进了滚烫的洗澡水中,他们拼命叫喊着与铁锅发出了猛烈的碰撞。我妈用大铁铲在大铁锅里翻动了几下,然后把铁铲往我手里一塞,她要管控炉火。我踮起脚,高举着大铲子在板栗面前晃啊晃,似乎能听见板栗的嘲笑声。哎呀,个子太矮了。于是搬来了小板凳,这下铲子终于够到板栗了。
沸水在锅里翻滚着气泡,板栗“嘟嘟嘟”,屁股不断地被沸水顶起又落下。锅里的水越来越少了,水也从原来的清澈见底渐渐变成了红棕色。这时,我看到一个板栗咧开了四瓣嘴在笑,露出一道嫩黄色的牙龈。接着好多板栗都张开嘴笑着,从微笑变成大笑,最后是不修边幅地狂笑-索性鼓出了所有牙龈。
一阵阵香甜的味道直愣愣、齐刷刷地直撞我脑门。我忙用铲子勾起一个,踹进兜里哈气,急切地剥开裂的外壳。这时的板栗已经很好脱壳了,只要大拇指顶住翘起壳的边缘,往外一拉就下来了,棕白色的膜衣也会连着外壳一起剥落。剩下的就是香香软软、无比诱人的黄色栗子肉了。
我忙塞进嘴里品尝,软软沙沙的,栗子独特的香味在舌尖蔓延,被幸福席卷得合不拢嘴。又塞进去一颗,一丝一丝清甜渗入口腔,裹挟着浓郁的清香。味蕾不禁跳起了华尔兹,一曲又一曲,旋转着天花乱坠的幸福,根本停不下来,也不想停。然后,刚吃过晚饭的我又把肚子塞得满满当当,不停地打嗝。我妈忙端来水,一口水灌下去,堵在喉头的板栗乖乖地滑进了肠胃。
晚上睡觉时,我总是翻来覆去睡不着,因为肚子吃得太撑了嘛。我妈担心地半夜起来帮我揉肚子,又是问我哪里不舒服,又端来水问我要不要喝,一脸紧张。好在我肠胃功能不错,一肚子食物虽暂时交通堵塞,后总算是被胃液疏通了。早起,我被我妈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她说我像是几百年没吃过板栗一样,这么个吃法,肠胃迟早是要出问题的。
等我稍大些,姨夫就不到我家送板栗了。我的理解是表哥表姐们也长大了嘛,这么多人,定是不够分的。还有一件事,我一直弄不明白,我外婆所在的村庄叫做板栗山底村。按照字面意思,村子应该位于成片的板栗山下。那应是盛产板栗的呀,可每每板栗成熟的季节,我外婆家总是没有煮熟的栗子,这让我大失所望。
等我上五年级时,已长得相当结实了。河里淘虾、溪里抓鱼、树上搂鸟都不在话下。十一期间,我和村里几个男孩组队,决定一起到村头山上去捡板栗。出发前,我们换上旧衣长裤,蛇皮袋藏进书包,穿上耐造的旧布鞋。要抵达这片栗林,可不易。先穿过五片荆棘丛生的菜地,再跨过一条小河,最后爬到山顶才是栗林。
吃的动力是巨大的,对乡野孩子而言,跋山涉水根本不是难事。为了那一口吃食,付出多少汗水,都是值得的。我们挽起裤腿,把鞋袜塞进书包,小心地朝河对岸走去。水倒是不深,仅齐膝。但河里布满了大小不一的石头,石头上又长满滑腻的青苔,走一步滑一下,整个人都是扭曲的。双眼要紧盯河水,一刻也不敢懈怠。稍不留神,就会落得大胖一样的下场:一个跟头猛栽进水里,从头湿到脚,板栗影子没见着,回家还要挨顿批,这是最惨的了。
除了大胖,我们三成功抵达河对岸,兴奋地穿上干爽的鞋袜,志得意满地朝板栗山进军。山上荆棘丛生,原本开辟出的山间小道都被蛮横的杂草霸占了。深秋时节,傍晚寒气降临,但白天仍辐射着残余的热气。我们一人捡了根长木棍,边用木棍拨开杂草,边赶走盘踞在草丛里的动物们。草尖“嗦嗦”窜动着,不知是什么动物,只要不是蛇,都不可怕。
领头稍大点的板鸭(因外形极为瘪平,被冠此绰号)谨慎地敲击着草丛,双眼紧盯着刚开辟出小道的一举一动,确认安全,便扭头朝我们使个眼色,我们便紧跟而上。还好穿了平滑的长裤,三胖的丝织长裤不知被勾出掐断了多少细丝,还挂上了密密麻麻的苍耳,真是不忍直视呐。等我们爬到山顶,外套早已绑在腰间,手臂被划破好几处,头上顶了好几张蛛网,而后背全是汗。
一望无际、漫山遍野、紧挨着的栗树,一棵棵拔地而起,遮天蔽日,整片林子显得寂静又冷清。我们几个先是讶异得长大了嘴,然后互相看了一眼,透着对未知的恐惧。板鸭在地上发现了好几个开裂的刺球,这让我们信心大增。我们半弯着腰,用木棍去拨弄落在地上的一个个暗绿色刺球。啊,这个刺球开口了,露出些许板栗那迷人的棕色脑袋。我眼疾手快地闷头把刺球拨弄到两脚间,双脚分别踩住半个刺球,往两侧用力一掰,两个红润发亮饱满的板栗,一览无余地呈现在我眼皮底下。我忙弯腰,小心地从刺球空隙中取出。要提防那刺,又硬又粗,扎到一下,马上流血。
我们几个各怀心事地散开了,闷头找着板栗。若发现一棵树下遍地开口笑的栗子,保证绝口不提,假装默不作声地找寻。见没人,便马上用脚踩开刺球,慌忙捡起板栗,塞进袋里。若是伙伴问起找了多少,则故意愁眉不展:半天才找到十个啊,你呢?对方露出一丝侥幸,却佯装同情:我也才捡了十几个,加油啊,我到对面栗林看看。
在我的勤劳努力下,捡来的板栗盖住了蛇皮袋的两个底,约莫三四斤。这时我才抬头寻找伙伴们,一个个都不见人影,也不知跑哪去了。“站住!小兔崽子!”突然被当头一喝。回头之际,一个身强力壮的大伯,怒火中烧般咆哮着,野猪般猛扑过来。我吓得魂飞魄散,一个劲地往山下狂奔。“快放下板栗,被我抓到就把你绑到树上,没收书包!”大伯边跑边吼,他那凶狠的表情,我现在还历历在目,心有余悸。他眼珠子瞪得浑圆,喷射着愤怒的火焰,呼之欲出。要是被他抓到,我定完蛋!
眼看野猪渐渐逼近,我把蛇皮袋往后用力一扔,就径自下山狂奔了。我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山下,眼前是一片挂满桔子的桔林。惊魂未定呐,好险,好险!还好那头野猪没追上来。而那几个家伙,正悠闲地往蛇皮袋里装桔子,还一边剥着桔子。桔子呢,已兜了半蛇皮袋。“你们的板栗了呢?”我惊讶的盯着被桔子撑得鼓囊囊的袋子。“喏,袋子底下,估计有个三四斤吧。”板鸭气定神闲地努努嘴,“你怎么空着手啊?”他疑惑地望着我。“摔了一跤,板栗全撒到刺堆里了。”我无所谓地耸耸肩。
他们好像真信了,假装安慰几句,扭头就笑了。就知道这几个家伙坏得很,要是知道我被板栗主穷追不舍,还把找了半天的板栗全搭进去了,他们定会狂笑不止。他们回去后,还会向他们的父母津津乐道,接着全村人都知道了,我就成了全村的笑话。我一边低头埋怨运气不佳,一边抱怨这些家伙不够义气。
就这样,浑身沾满黑刺、树叶、蛛网,顶着一头蓬发的我,沮丧地空手而归。其他几个,则是快乐无疆,哼着国歌,满载而归。我妈问我去哪了,我低头假装找作业本,说刚外面玩回来,反正她也不知我上山找板栗去了。
后来,我去外婆家玩,舅妈捧出一碗带着温度的水煮板栗,说是自家树上摘下来的。板栗山底村不是没有板栗吗?舅妈又哪来的板栗树呢?我越来越困惑了。这时,舅舅从外边回来,手里拿着满满一塑料袋板栗,我眼睛都快钻进袋里去了。“这些板栗装好,明天小偷放假(我表哥,为了好养活,农村取的小名)回来,让他稍到城里去。”说完,舅舅把那袋板栗放到我旁边,全然不顾我那可怜、垂涎、渴望的眼神。
直到读高中,家里经济稍稍宽裕些,我才有机会把板栗吃个够。每次国庆放假回家,我妈都会在桌上摆上一大盆水煮板栗,板栗都是微笑状,迷人至极。我一口一个,吃得相当过瘾,越吃越上头,非得把肚皮撑得装不下了,才罢休。
而大学时,我忙着拾掇自己、忙着赶课,板栗情节淡了很多。后来工作后,实在是太忙,忙得都忘记秋天是板栗季了。只有在休息日逛街时,翻滚的机器里传出砂石与板栗的撞击声,一溜溜勾魂的栗子香袅袅袭来,让我欲罢不能时,我才猛然想起:啊,深秋了呀!于是买了袋炒栗子:十元,十五个。虽工资上涨,但还是赶不上栗子涨价的速度呢。
我手捧着热乎乎的炒栗子,嘴里溢满栗子香。冬日的凛冽已逼近,独自飘零在外的我,不时地嚼一颗栗子以取暖。喉头暖了,心坎也暖了。再说了,栗子再贵也得买,冬日不吃几个热烘烘的炒栗子,这寒冬怎揠得过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