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BD旁边有一家范惜熟悉的咖啡厅,隐私性很高,范惜说服了孙小丽后,将无助的目光投向吕次。吕次只得投降。
孙小丽的戒备性仍然很高,在包厢里把四周都扒了一遍,确定没有摄像头,范惜和吕次身上也没有录音设备后,才安安稳稳地坐下。
她的面容沧桑,泛白的干燥嘴唇上起着死皮,两只眼睛红血丝很重,瞳孔浑浊,像只随时会扑向人把人撕碎的母狮子。
因为都是案件间接受害者的缘故,吕次不禁把她跟齐媛在心里做了个对比。
范惜一句一句地开始问,由浅到深,一切都很平和,吕次以为不会再有变故了,孙小丽却突然情绪崩溃。
她抓着自己的头发,神情痛苦,双手因为过度用力而骨节泛青。
究其原因,是范惜问,“你去看过你父亲吗?”
她颤抖着,用尽每一丝气力逃避着一切梦魇,压低声音,沙沙地说:“我没有父亲。”
吕次从餐桌的玫瑰花旁抽出了两张质感细腻的纸巾,在上面写上自己和范惜的电话号码,他将纸巾递给她,包厢里沉默蔓延开来,孙小丽捂着嘴站起来,逃出了这个让人窒息的地方。
曾经有个平平无奇的人提出过一个理论——犯罪客体,也就是被害人。他在这个理论中说,一次犯罪所辐射到的犯罪客体,往往深广。
一次,两次,三次。
邹择站在这扇陈旧的防盗门前,收回了拍的发麻的手。
加上这次是第三次,第三次被拒之门外。门那头如同是幽灵场所,死寂沉沉,无丝毫回应。
他脑子一热,干脆绕到院子一边,轻轻松松翻过了围墙,又轻轻松松用树枝撬开了阳台的窗户,跳了进去。
一进到这个空间里,迎面扑来的就是浓重的酒气。
借着月光,他看见阳台角落里闪闪发光的酒瓶堆,也是借着月光,他朝客厅走来。
在光照不到的地方,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他锐利的眼睛很快适应了黑暗。
木地板上,一个人影蜷缩在沙发旁边,那人正在如鬼魅一般直勾勾地看着他,手里握着比她手掌大不了多少的酒瓶。
“齐媛?”他压抑住跳地飞快的心脏。
她没有反应,邹择打开了已经三年没有亮过的灯,突然的强光刺激促使齐媛遮住了眼睛。
“齐媛。”他止不住地颤抖。
齐媛坐在地板上,不敢看他。他缓了很久,下定决心地走向她,伸手夺下她手中的酒瓶,齐媛受了惊,起身和他抢夺。
“齐媛,齐媛你听我说,听我说。”他托住她的脸,自己却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你还给我。”
“媛媛,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他睁开眼,滚烫的泪珠掉落,“我们可以活得更好的。”
她否认,“我们凭什么活得更好,我们都是杀人凶手,最卑鄙的杀人凶手,不用承担法律责任,警察也不会来追究,可是是我们杀了齐露啊!”
她强烈地挣脱开他,而孱弱的身体承受不住这么猛烈的动作,在纠缠之中向茶几摔去,鲜血像玫瑰花一样,在她身下,在地板上铺延开来。
给齐媛诊治的女医生气得脸色青灰,数着齐媛身上的病痛,营养不良,严重贫血,再加上头、胳膊上的伤,她认定邹择家暴,嚷嚷着要报警,引得外面的病人和病人家属都伸头来看。
邹择给她解释完事情起末,女医生沉默下去,吩咐邹择好好照顾齐媛,埋着头走出了病房,用房门关上了外面看热闹的视线。
他在床边坐下,齐媛还没醒,她呼吸微弱,随时都会在睡梦中停止。
邹择如何都想不到,会这么碰巧,碰到赵娟。赵娟是齐露的妈妈,他在齐露出事后见过。显然,这位阿姨对他还有印象。
赵娟在窗口处拿药,和同来拿药的邹择面面相觑。邹择先向她低了头,“阿姨好。”
“你是邹择?”
“是。”
赵娟最终还是问:“你怎么在这?”
邹择没有说其他的,只是说齐媛受伤了。赵娟心思细,齐媛的情况,她也听说过,当下也贴心地没有追根究底,只是叹气说,“那我去看看她吧。”
齐媛已经醒了,正在对着窗户外的树影发呆。赵娟走进来,身后跟着小心翼翼的邹择。
“媛媛。”
齐媛浑身发麻,她僵硬地扭过脖子,看到赵娟后,蠕动着嘴唇,试图说话,最后还是垂下了脑袋。
赵娟老了,不是记忆中那个青春靓丽不服输的婶婶,齐媛也不再是那个娇滴滴的小女孩儿,她病了,病得很重,病得快死了。
赵娟待了一会儿,主动谈起了齐露,这对于齐媛来说,是个禁忌话题。
“媛媛,不怪你,不光你叔叔和我不怪你,露露她,也从来没有怪过你。”
齐媛把脸埋进被子里。
赵娟抹了把泪。“露露说,只要心还是干净的,就能站起来,我的女儿很坚强。她还说,还说……不怪姐姐,从小到大,姐姐都把好东西让给她,一直都很疼她,姐姐没有想害她。”
“有这么一个女儿,我为她感到骄傲。真的,骄傲。”
齐露跳海的时候,正是黎明时分,海面上升起的白雾梦幻缥缈,是神明乘着风,驾着仙境驶来。一个比任何人都要干净透澈的少女,投向了神明的怀抱。
齐露死于二零零九年六月,死在人群的嘴里。
那么晚了还不回家,还走小巷子,没脑子,难怪被强奸。
长得那么漂亮怪谁?
晚上出门穿裙子,啧啧啧。
就是她,被那个了。
不会得病吧。
你们太过分了,就不能考虑一下别人的感受吗?
本来就是嘛,路上那么多人,怎么就她被那个了。
要是我就直接去死了!
别说了别说了。
你们知道老齐家那个丫头吗?哎呀,被人给那个了,这以后还有谁要她啊?
齐露,你……没事吧。
她站在跨海大桥上,最后一眼,深深凝望人间。
邹择的反省期结束,继续回队里工作,来接齐媛出院的是吕次。
齐媛比之前气色好了些,见到吕次打招呼也不那么生硬了,齐乐乐不放心地把姐姐送到吕次的车上,小大人的模样逗笑了吕次。
“怎么着?还怕我把你姐姐卖了?”
齐乐乐想爬上车,被齐志邦拦住,“乐乐,别淘气。”
齐乐乐灰头土脸地和齐媛告了别,轮到齐志邦时,父女两人都很别扭。齐志邦点点头,交待了一句照顾好自己,便关上了车门。
林美从头到尾没有来过,就连齐志邦和齐乐乐来,也是偷瞒着她的。林美说,我恨她不死!她怎么不去死,她怎么还有脸活着!
吕次闭口不提有关齐家的人和事,他告诉齐媛,自己帮她联系了一家出版社,上次他拍了她画的几幅画的照片,拿去给出版社老板看,老板很满意,还说齐媛画的很有灵气。
他透过后视镜看齐媛,“所以啊,他想出版这一部漫画。”
“我不想。”齐媛回。
“那我们就不出版,你饿了吗?”
“不饿。”
吕次尴尬地笑了笑,“我饿了。”
和齐媛几乎同一时间出院的,是孙大海。孙大海跟着妻子李芬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旁边的邻居该搬的都搬走了,现在全是租客,原住民只剩下两三家。
孙小丽趴在木茶几上正奋笔写着东西,听见门开的声音,喊了一声妈。
李芬没有回应她,她察觉到有陌生的目光正注视着她。她顺着感觉看过去,手中黑水笔“啪嗒”一声掉在桌面上。
“你给我滚!滚出去!”她像一颗子弹朝孙大海撞过去。一家人一时间扯在一起,孙小丽呐喊的声嘶力竭,李芬最终忍受不了,一巴掌打在了她脸上。
“他是你爸爸!”
“他是强奸犯!是杀人犯!他不是我爸爸!”
孙大海红着眼,一脚踢在孙小丽肚子上,孙小丽的身子撞在门上,发出一声低闷的撞击声。
她捂着肚子,恶狠狠地盯着孙大海,一字一顿,“杀、人、犯。”
“还有你,”孙小丽看着母亲,无声地笑了。“你怎么就这么贱呢?你忘了他以前是怎么打你的,你忘了,我们两个因为他,是怎么受人白眼,让人欺负的。我上学的时候,就是因为有一个这么一个爸爸,我被别人摁在臭水沟里,书包被扔进垃圾桶,同学们剪我头发,说要送我去坐牢,他们把我的名字写在黑板上,每个人都上去写一种死法,把我堵在厕所里打,扒掉我的衣服拍照片,没有一个人帮我!你呢?!”
“你去给他们道歉!给学校,给老师道歉!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对不起,我一定好好管教她。对,我有错,我该死,可是最该死的不是我,是他!”她指着孙大海,“他该千刀万剐,他该下地狱!”
孙小丽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出。晚上下起了暴雨,孙小丽拖着湿淋淋的身子,在公交等候座下避雨。
鬼使神差的,她把电话打给了吕次。记忆中那两张纸巾,是她现在唯一能想起来,可以依靠的东西。
“吕先生,我可以去你家里避雨吗?”
吕次打开家门的时候被吓得不轻,面前站着个“水鬼”,“孙小姐?”
“是我。”孙小丽情绪低到极点。
“进来吧。”
吕次翻箱倒柜找出来自己前女友的衣服,放在了洗澡间外面的洗手台上,“我把衣服放洗手台上了。”
他说完就出去,关上了卫生间总门。
吕次的家很干净,沙发上的电脑开着,孙小丽远远地看了一眼,打开的页面是文字编辑。吕次正好从厨房里出来,手里端着两杯东西。
他把姜撞奶递给孙小丽,给自己的是杯咖啡。
“这衣服你穿还挺合适的。”他合上了电脑。
身上的棉裙很舒服,她局促地点点头。吕次给她指向侧边沙发,“坐。”
“谢谢。”
孙小丽坐下,手里姜撞奶的温度熨平了她胸膛里跳动着的那颗不安分的心,外面的瓢泼大雨,秋季独有的狂风席卷过城市的每个角落,把一切都翻了出来,用最简单的方式清洗。
“谢谢。”
吕次愣了片刻,把杯子放下,“不客气。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
他笑,“我只是没想到,你会打电话给我。”
她垂眸,她已经觉得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了,她用最狼狈的模样出现在这个地方,再遮遮掩掩下去,倒是把自尊变成了可笑。
她还有自尊吗?
她无数次按捺下去的强烈的自尊心,此刻以最安静,最不合时宜的方式浮出。
“我从家里跑出来,没有地方去。”
吕次有些不好意思。“要是不介意,今晚就在这住下吧,我去帮你收拾房间。”
“谢谢。”
这已经是她今天晚上说的第三句谢谢。吕次把客房收拾好,出来看见她的背影佝偻着,望着封闭式阳台外面的雨景发呆。
“那个,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他站在她旁边,手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孙小丽目光平静地看着他,轻轻地说:“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可以啊。”
“你说,强奸犯的女儿,是不是不配活着啊。我是不是……很恶心。”
吕次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他能做的,只是静静地待着。“我想说,如果,你这么想的话,证明你善良。”
他只能这么安慰她。
孙小丽的工作已经丢了,并且没有什么值得炒热的卖点,案件一再深挖,挖到了齐媛的头上。
众人开始口诛笔伐齐媛,将齐媛提到了杀人凶手的高度上。
质问她为什么不去死的人一波接着一波,质问她怎么还有脸心安理得的活着的语句,字字诛心。还有不知哪里冒出来的高中同学,爆料说齐媛在高中时不止一次的霸凌齐露,引来一群所谓的同学在下面留贴作证。
这倒是对齐媛的生活没有多大影响,毕竟她不上网,不出门,除了画画,就是喝酒睡觉。
吕次不一样,看到铺天盖地抹黑齐媛的文章和评论,所有人都不去了解事情的真相,他们在宣泄他们生活中的不满,维持他们所谓的正义,他们觉得世界就靠他们了,而齐媛就是应当在断头台上谢罪的祭品。
吕次翻到以前认识的一个业界大神的电话,简单地寒暄过后就直奔主题,在安静地听完吕次说的话之后,大神开始教吕次现代社会新闻行业的规则。
“小吕啊,这年头是流量当道,一切都是要热度的,谁管你写的是什么?有什么人性启发。观众老爷们只看自己想看的,只信自己想信的,他们想看什么?这我不用说,你也知道吧。现在所有人都认定齐媛就是个贱人,谁关心齐媛的死活啊?你得等这件事儿热度过去了,再让齐媛出来卖个可怜,找营销号带带节奏,然后……”
“我不是想趁这个机会挣钱,我只是想……”
大神打断他的话,“小吕,你不想挣钱,那别人呢?现在这会儿,谁会帮你啊?”
吕次被他问得哑口无言,他凭什么要求旁人来帮他,帮一个素不相识的姑娘。他无力反驳。
可世界不应该是这样的啊,所有人都像是疯了一样,都他妈疯了!一切都在变坏、变坏、变坏……世界是不是不会再变好了?他没办法像哲学家一样沉思,他一遍遍地打电话,得到的结果都是一样的。
屡战屡败的吕次实在是联系不动了,他开车在城市转悠,浏览着这座城市的钢筋铁土,现代丛林。他将车开到了齐媛家小区外面,步行着进了小区。
有一股无形的引力在牵着他往前走,走完一遍敲门没人应的正常流程后,从未有过的危机感油然而生。
他一时间头脑发热,疯狂地砸门,一遍遍地喊着齐媛的名字。楼上住着个老锁匠,被他吵的头昏脑涨,下楼要找吕次理论。
老锁匠和齐媛奶奶是好友,听说齐媛可能会出事儿,也不管什么职业操守了,回去拿了开锁工具,三下两下就打开了门。
吕次冲进门,满地的玻璃碎碴,齐媛窝在房间的角落里,黑色长发温顺的低垂,盖住了一部分血腥。她的手腕下,是浓重的红。
吕次抱起齐媛往外冲,怀里的齐媛轻飘飘的,随时都会飞走。
通知了齐志邦和邹择后,吕次忐忑地坐在抢救室外面,等着命运安排。
半个多小时后,抢救室的门打开,医生护士们出来,吕次立刻迎了上去。
因为发现和抢救的及时,齐媛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是她的身体状况很不好,如果再出一次意外,可就真的不好说了。
吕次的心在短短一分钟内放下又提紧,他曾经见过自杀者被救下后重复自杀。
齐志邦和邹择很快赶过来,后面还跟着一个甩不掉的小尾巴齐乐乐。
齐志邦一个大几十岁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究竟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
齐乐乐怯生生的,他握住齐媛绑着绷带的手腕,最终下定了决心。
“是妈妈。”
“什么?”吕次疑问。
齐乐乐说:“今天,妈妈送我去上学之后,说中午不接我了,让我在老师家吃,我……就想去看姐姐。结果,我看到……”
邹择的神经一瞬间绷紧,“你看到什么了?”
“门没关实,我透过门缝看到,妈妈打了姐姐,姐姐趴在地上哭,妈妈也哭,我怕妈妈发现我,就跑了。”
齐志邦懊恼地锤自己的脑袋,妻子的行为他无能为力,女儿的行为他不可挽救,这一家人到底是怎么了?他一家人一辈子没做过缺德事儿,到底怎么要遭这个罪!
齐乐乐的小手抚摸过齐媛的眉眼。
他昨天画了一幅画,名字是《我的姐姐》,老师表扬他画的好,还给他的画拿去评了奖呢。
今天中午,他是想去和姐姐说这件事情的。
他看见姐姐抓着妈妈的裤腿,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她一遍遍的哭喊着:“我没有,妈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有……”
妈妈冷漠的背影像一座雪山,她弯腰将姐姐的手拿开,然后后退。
“齐媛,有没有你自己心里清楚。”
“可是我真的没有啊……”
“有些人,活着还不如死了。”
“我没有……不是我……”
妈妈转身向门这里走来,他吓得立刻跑上了二楼,身后是姐姐绝望的哭泣声。
林美没有来,哪怕是一个电话都没有,齐乐乐固执的像头牛,就是不肯走,齐志邦没办法,只能给他请了两天假,拜托吕次照顾一下。
邹择的假更请不掉,他不放心地看了齐媛一眼,搓了把齐乐乐的脑袋,给了吕次肩膀两巴掌,无可奈何地走了。
吕次揉着发痛的肩膀,承担起了这里唯一的男人的职责。齐乐乐要吃鸡翅煲饭,还要吃烧烤,着实让吕次出了一次血。外卖点好后,范惜来了电话,他说要约吕次见面,有重要的事情,地点正好就在医院对面的茶餐厅。
吕次交待了齐乐乐认真写作业,有事情按铃喊护士姐姐后,出了病房,直奔茶餐厅。
约在医院对面的茶餐厅,是因为这里范惜家就住医院旁边,可他没想到吕次来得如此快。吕次闭口不提齐媛的事,只说是一个亲戚在这住院。
范惜将一篇文章拿给吕次看。这篇文章还没有发表,吕次大致看了一遍,文章的内容主要围绕着齐露案件的始末,几乎提到了所有人,包括齐媛。
他才知道,范惜早就偷偷地找过齐媛了。文章中提出了一个质疑,我们所谓的正义,到底是正义,还是虚假正义?在如今网络的大环境下,大多数网民真的有自己的思想吗?
“这是你写的?”吕次问。
范惜答道:“我已经写了很久了,文章里写的就是我想说的,我会实名发表。我知道你文笔好,帮我改改,看有没有什么地方不太明确。”
“好,我来看看。”
吕次再一次对范惜升起敬意。眼前的男人因为长期奔波新闻皮肤黝黑,鼻梁上卡着黑框眼镜,红白格子衬衫,卡其色裤子,一双旧球鞋。他是一个扎在人堆里毫不起眼的普罗大众,却有金子般的灵魂。
(第三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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