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万物生长》 第二章

      “我啊,吕次,就是之前被你打进医院的那个记者,你忘了?”

    邹择盯着他看了许久,这叫吕次的男人个子大约一米七六,体型偏瘦一点点,长相活脱脱一个小白脸。他翻江倒海地思索,终于有了那么一丁点儿印象。

    “有点印象。”邹择把烟头掐灭,强行塞进已经满了的车载烟灰缸,“记者,上这采访哪位名人?”

    吕次说:“我现在已经不是记者了,是一名专写社会题材的作家。”

    邹择在翻找着什么。

    他继续说:“我到这边,是采访一个叫齐媛的女孩子的父母。”

    邹择在翻到最后一包烟的时候听到这句话。他抬起头,冷冰冰地望着他,那眼神勾魂夺魄,比一切暴力更让人害怕。

    “你他妈给我离她远点。”他吐出一把利刃,直直插进吕次的心口。

    邹择说完就要发动车子,吕次情急壮人胆,他大声地问:“你去看过齐媛吗?!”

    就在吕次以为自己要二进宫的时候,邹择破天荒的没动手,他解锁了车门,让吕次上车。

    车上的烟味浓重,吕次从来不吸烟,差点儿没被呛死。看车里的装备能看出来,邹择是把这车当家用了。

    还没等他先开口,邹择先问了他,是不是去找了齐媛。邹择不看他,只是盯着挡风玻璃外面,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在吕次表示自己见过齐媛了之后,他两只胳膊搭在方向盘上,将脸埋进了臂弯里。

    吕次听见很长的呼吸声,他看出来了,面前的这个混警察,很累很累了。

    “她过的怎么样?嗐,不用问,肯定好不到哪儿去。我去找她,她不见我,我知道她在怪我,可她怪我,她打我骂我哪怕是用刀捅我我都好受,可她就折磨她自己!”

    吕次欲言又止,他想告诉他,齐媛很可能就没怪过他,她把一切罪责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你都找到齐媛爸妈那了,不就是想知道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吗?我这个间接杀人犯来告诉你。”他看向他。“那天,是轮到齐媛值日的。”

    二零零九年夏天,五月十七,星期五。

    那天的天气特别好,邹择跟一帮狐朋狗友打完篮球,大汗淋漓地收场后,才下午五点。大剧场《罗密欧与茱莉叶》的话剧表演开场在七点,还有两个小时。

    他洗好澡换好衣服是五点半,之后就一路驰骋到高二三班门口,下课铃声正好响起。今天是星期五,没有晚自习,他敲了敲窗户玻璃,坐在窗边正在打瞌睡的齐媛睁开眼,看到他那张痞痞笑着的脸后,拽了拽前面座位上正在整理书本笔记的齐露的头发。

    齐露回过头,也看见了他,朝他挥着手笑的甜。

    齐露的父亲一直在部队里,母亲又经常在外地,她就顺理成章地住进了齐媛家,也就自然而然地认识了对门的小子。

    邹择进了教室,大喇喇地坐在齐媛同桌的桌子上,把两张话剧票甩在了齐媛面前,痞痞地笑,“怎么着小妞,跟爷出去玩玩儿。”

    林美管齐媛管得极严,尤其明令禁止她跟对门那小子往来,邹择把主意打到了齐露身上。

    话剧结束时间大概是十点半,只要齐露等到齐媛回家的时候再回家,再撒谎跟林美说她们姐妹两个去看话剧了,那就一切万事大吉。

    “还有个事儿。”齐媛朝齐露笑的像只猫猫,“今天我值日,你能不能帮我值啊?”

    瞧着堂姐那副惹人疼的小模样,齐露点了头,“行啊,那我值完日,就去大剧院旁边的中心广场等你们。”

    “露露最好了!爱你!”

    “齐露,千万别漏了,我也爱你。”

    “去死。”齐媛踢了没正行的邹择一脚,抱住了齐露,一边抱一边念叨,“我怎么有这么个好妹妹啊,我真的好爱你啊……”

    齐露也受不了她的肉麻劲儿,催着他们走。

    事情就发生在值日之后。

    天已经黑了,从学校出来的齐露想抄近路去直达中心广场的公交车站,可有一节巷子的路灯坏了,黑咕隆咚的,她迎面撞上了喝得醉醺醺的孙大海……

    十点半在中心广场到处找齐露的齐媛接到了电话,电话里是齐志邦打来的,只说齐露出事了,没说出什么事儿,让她立刻来警局,电话那头传来的压抑让齐媛不能呼吸。

    齐媛战战兢兢地到了警局,她还没来得及鼓起勇气问到底出什么事了,林美冲上前左右开弓扇了她几个巴掌!齐媛撞在桌角上,倒在了桌子旁边,脸上立刻红肿一片。

    “你妹妹一辈子都毁了!你知不知道!”

    齐志邦拉住几近疯狂的林美,邹择想把齐媛扶起来,被她躲开了。

    邹择很多时候都在想,尤其是午夜梦回的时候。

    如果当时带着齐露一起去看话剧呢?

    如果当初不撒这个谎呢?

    如果当初换个见面的地方呢?

    如果大家一起做完值日再走呢?

    那一切都不会发生,一切都可以挽回。

    事实是,时间的特点是一维性,是不可逆转的。

    事实是,事情客观存在,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一个月后,齐露从大桥上跳了下去,尸骨无存……

    社会热点进一步发酵,辐射到了案犯孙大海的家人身上。

    吕次正睡得迷糊的时候,接到了以前一个同事范惜的电话,范惜知道吕次正在调查事情的前因后果,他今天要去采访在医院的孙大海和他的家人,虽然可以确定会被拒绝采访,可他还是想拉上这个“战友”。

    吕次挂了电话,瞄了一眼时间,从床上弹了起来。已经下午两点了!

    吕次以最快速度赶往医院,到的时候,范惜已经在住院部门口等着他了。

    范惜一身专业记者的打扮,脖子上挂着相机,看到吕次没有装备的样子,不禁羡慕起来,到底是中文系毕业的,就算不干记者了,也能吃上饭,不像他,新闻系的,到死只能吃新闻这碗饭。

    孙大海的病房在六楼,根据可靠情报,两人成功找到了孙大海的病房,范惜敲了敲门,里面准许进之后,吕次才跟在范惜的后面进去。

    原本这个病房是六人间,别的病人知道了孙大海的来路后,纷纷要求转病房。

    所以,这里现在只有孙大海在住。

    六人间的病房空旷得很,负责这里的护士是个刚毕业的小姑娘,在病房外面就和吕次说,她每次都不敢单独进病房,不光她这样,别的护士也不愿意照顾孙大海。

    小护士附在吕次耳边,“你们怎么来采访他呢?他有什么可采访的,我看新闻了,那女孩儿跳海死了,到现在尸体也没找到,像这种人,就该千刀万剐!”

    吕次安慰了她几句,也就没再说别的了。

    吕次也不喜欢孙大海,是发自心底的厌恶!

    他毁了一个年轻美好的生命,毁了两个家庭,如果算上他自己的,那就是三个。

    他以最卑鄙,代价最小的方式杀死了正当花季的少女,也将另一个少女推进了无法逃脱的深渊。他是恶魔。

    进了病房,吕次发现不止孙大海一个人,还有一个灰白头发的中年女人,女人坐在床边,给孙大海剥橘子。

    范惜打了招呼,说明了来意。

    孙大海勃然大怒,骂着脏话让他们滚出去,吕次的脸色黑到极点,范惜却像是在记录素材一样,认真观察着孙大海和已经站起来却不知所措的女人。

    吕次拉着范惜就离开,关上门也没能阻断辱骂声。他调整了一下情绪,“范大记者,请问,我们是来这听骂的吗?”

    “我……”

    “我要是你,我刚才我就给他来几张,直接发网上去。”吕次恨铁不成钢,他心眼小,不能受气,尤其是不能受这种人的气。

    范惜摆弄着相机,“我是记者,我的任务就是全面报道事件本来面目,追根究底,他这么骂我,还是因为在新闻上我们这些人骂了他,不仅骂,还领着全民一起骂。”

    “那是他该骂,他不仅该骂,还该死。”

    “你有没有发现,最近的新闻,戾气都很重。”

    范惜撂下这么一句令人捉摸不透的话。

    当资本将新闻当做盈利机器后,网络群体的狂热和失智都是正常现象,在利益最大化是唯一追求目标的资本面前,真相不重要。

    吕次越想越冷。

    其实没有人真正关心他人的命运。

    孙大海的女儿孙小丽现在一家食品公司做前台,这个消息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就在昨天,有个公众号一马当先,靠着这个消息赚了不知多少流量,一夜之间成为网络红人。

    这个情况吕次只是听说,他没去翻关于这件事情的评论,也不想翻。因为闭着眼睛都知道底下写的是什么。

    孙小丽看起来状态也不是很好的样子,范惜和吕次到的时候,她正在收拾自己的东西准备滚蛋。老板说自己这是座小庙,容不下这么一尊大佛。

    范惜才自报家门,就被孙小丽随手抄起墨瓶砸了,甩带着吕次的白衣服上面都是黑墨水。

    “滚!”

    孙小丽继续拿起别的东西砸他们。

    被一路轰出门的两人站在公司门口面面相觑,吕次没好气地看着范惜,“我说您老人家这是找哪门子的倒霉呢?还忽悠我一起?”

    “淡定,淡定。”

    “得了吧,这衣服算是毁了,幸亏脸上没挂彩。”吕次无语地将脸扭到一边去。

    孙小丽抱着自己的个人用品出了公司门,看到这两个不速之客还在这待着,指着吕次骂道:“你们怎么还不走?我报警了!”

    吕次被气笑。他扯着自己的衣服,说道:“你还报警?行,你报,看警察来了抓谁。”

    范惜立马上来打圆场,三言两语还真稳住了孙小丽。

    范惜又说了一大堆,才让孙小丽放下戒备,同意跟他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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