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图书馆角落的霉味钻进鼻腔，我踮脚去够顶层那本《天体物理简史》，指尖刚触到书脊，一本黑色硬壳笔记本突然从缝隙中滑落，“啪”地砸在积灰的木地板上。
封皮内侧贴着张泛黄的借书卡，潦草字迹刺进眼底——教师借阅，高三十班，周牧云。我的呼吸瞬间凝滞。周老师，我们班那个总板着脸的数学老师？他借文学笔记本做什么？
二
笔记本摊开的页面像一道豁开的伤口。“9月12日，阴。陈默又在数学课走神了，手指一直抠校服袖口的线头。上周家访才知他父母正在协议离婚，厨房冰箱空空荡荡，只有半袋速冻饺子...”
我的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上周三数学课，周老师确实突然点名让我解函数题，而我正盯着窗外梧桐树上打架的麻雀。当时他冷着脸把粉笔丢在讲台，粉灰溅成一小团白雾：“陈默，高考考场可没有麻雀替你答题。”全班哄笑声中，我咬碎了一颗后槽牙。
可此刻纸页上的字在微微发颤：“...不该当众点他名字，青春期孩子的自尊比玻璃还脆。明天带份早餐放他抽屉，就说教师节抽奖中的。”
胃部泛起酸胀感。那天早晨我确实在课桌摸到温热的饭团，包装纸上印着“金榜题名”。我以为那是林晓薇放的。
三
纸张簌簌翻动，更多秘密倾泻而出：
“10月8日，晴。廖荣轩和廖小帆期中数学又垫底，玩笑说他们是‘双廖组合’扣分王，孩子们笑得前仰后合。但放学后留了他们一小时，用《植物大战僵尸》当案例讲概率分布——廖小帆眼睛亮得像充了电。”
我猛然想起上周年级通报栏的进步榜，廖小帆的名字火箭般蹿升四十二位。周老师夹着试卷从办公室出来，故意用卷筒敲他脑袋：“僵尸博士都被你算懵了吧？”走廊阳光跳在他带笑的眼睛里。
“11月3日，雨。罗茜的抑郁症诊断书从书包掉出来，她蹲在走廊捡碎纸片的手抖得厉害。联系了校医室做‘情绪晴雨表’，告诉她我高中时吃过半年帕罗西汀——这孩子终于抬头看我，睫毛上还挂着泪。”
原来如此！难怪罗茜最近愿意取下连帽衫的帽子，课间还会帮值日生擦黑板。上周五她甚至把周老师给的银杏叶书签夹在我英语书里，叶脉上用钢笔描着“向前看”三个小字。
四
操场边的梧桐掉光了最后一片叶子时，周老师在讲台咳得像台破风箱。粉笔灰雪花般落在他肩头，他哑着嗓子讲立体几何，后排男生嬉笑着模仿他拉风箱般的呼吸。
“老周肺要咳出来了吧？”有人用气声说。
我“腾”地站起来，椅子腿刮擦地面发出锐响。全班目光聚光灯般打过来，喉咙里的话滚烫灼人：“周老师...”手指在裤缝蹭出汗渍，“您能不能...歇会儿再讲？”
死寂。窗缝漏进的风掀动摊开的练习册，哗啦，哗啦。周老师扶住讲台边缘的手背暴起青筋，嘴角却一点点弯起来：“陈默同学说得对。”他拧开保温杯吞了口什么，喉结痛苦地滚动，“嗓子是革命本钱...你们的杜老师去年声带息肉手术，咽口水都疼哭过。”
水雾漫上我的眼眶。原来他什么都知道——知道杜老师嘶声讲课的模样刻在我心里，知道我妈做喉镜那天我请假躲在顶楼哭。
五
百日誓师大会那日，周老师在走廊拦住我。他手里攥着那个黑色笔记本，封皮被磨出毛边。
“陈默，”他声音轻得像怕惊飞麻雀，“教师阅览室监控...”尾音消散在嘈杂的口号声里。我的血液瞬间冻住，却见他突然把本子拍进我怀里。
“帮我个忙。”他指指翻到末页的空白处，“高考完把这本子还我——顺便写写你的版本。” 他眨眨眼，那道因我摔门而出留在额角的浅疤在阳光下格外清晰。那天我撞见他在办公室给我爸发短信：“孩子数学思维其实很活，只是需要...”
风卷起笔记本哗啦啦响，露出夹层里张泛黄的纸片。上面是去年教师节我们班集体签名的贺卡，在“祝周老师早生贵子”的潦草祝福旁，他用红笔批注：“这帮小崽子。”
毕业典礼那天，我把新笔记本塞进周老师办公桌抽屉。首页贴着他当年掉在图书馆的借书卡，底下是我补的借阅记录：
2025年9月-2026年6月
借阅人：陈默
借阅内容：一本关于光的说明书
窗外蝉鸣震耳欲聋。周老师穿着不合身的西装在礼堂给学生拨穗，后排突然爆发大笑——他后脑勺粘着廖小帆恶作剧的“必胜”贴纸。当礼堂响起《凤凰花开的路口》时，我看见他转身抹了把脸，西装肩头落下一小片深色的水痕。
原来最锋利的数学公式也计算不出，那些藏在粉笔灰下的温柔，早已在少年心头长出整片春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