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对于胡杨,我有一种特殊的情感。
我对胡杨,并不陌生。在我的心目中,胡杨已然不再是一种树木,一种植物,乃至于一种倔强的生命,倒更像是一尊雕塑,一块界碑,一个男人。说它像雕塑,在于它顽强屹立,总是以一个凝固的表情面对广袤的沙漠,千年不渝;说它像界碑,则因为它始终以一种凛然的尊严守候在沙漠,表述永恒的忠诚;说它像男人,就源于它用粗糙的肌肤面对风沙霜雪,即使弯了腰也不屈服,用爱支撑起生命的一簇绿色。
因此,我爱胡杨,也总是牵挂它。只要时间允许,我就会奔向沙漠,站在一处沙丘上,眺望无垠的沙海,去寻觅一株胡杨,或者一片胡杨林。当一簇金黄色陡然跃入眼帘,我便会欢呼雀跃,然后踏着黄沙扑过去……
或许,这就是一种情结,也是一个约定。
二
那个秋季,我们几个同事利用“中秋”假期,相约一起去脑木更看胡杨林。
一路上,湛蓝的天空飘着朵朵悠闲的白云,一片风光旖旎。秋姑娘用她灵巧的双手,把田野裁剪成色彩斑斓的盛装,黑土地变得魅力无限。绿色的莜麦脖子上挂着几个白色的铃铛,风儿一吹,像大漠中传来的驼铃声,悠扬悦耳;向日葵朝着太阳妩媚动人地笑着,黑色的瓜籽像嗷嗷待哺的小燕子挤在一起,撅着小嘴巴;蜜蜂嗡嗡飞着,专注于追逐花朵的馥郁芬芳。
秋风徐徐,金黄色的麦浪一波又一波滚滚而来,沉甸甸的麦穗压弯了它们纤细的腰肢。路旁田野上,一位老人正用枯瘦的手搭在额头,望向远方,黑黝黝的脸膛布满沟壑纵横的皱纹,眼睛眯成一道缝,嘴角牵着一缕笑意。她,是麦田的守望者。
越野车一路疾驰,很快,大红山远远地跃入眼帘。血红色的山峰和悬崖峭壁格外醒目,与初升的太阳遥相呼应。大红山属于丹霞地貌,高低起伏的山脉绵延不绝,像一条条红鲤鱼的脊梁露出水面,也像一群枣红色的骏马在原野上驰骋,给人带来梦幻般的遐想。我的心儿也随之跃动起来,鱼儿游向大海,骏马扬蹄草原,而我,也飞向梦中的胡杨林。
车转过一道山梁,我的眼前一亮,一株胡杨倏然跳入眼眸。
金黄色的叶片稠密茂盛,阳光透过缝隙,浓浓淡淡,朦朦胧胧,像一团彩雾落在大地上,不停闪烁着梦幻般的光芒,既婉约端庄如少妇,又羞赧妩媚若少女。它的树干却粗糙嶙峋,遒劲孔武,枝丫横生,抖擞向上,像男人结实的腰板和膀臂,充满斗志和力量。它兀自静静地矗立在路旁不远处,仿佛在默默守候。我想,或许,它是脑木更的迎宾者,站在这里就是为了等候我们前来。那风中摇曳的枝叶,应该正是在向我们招手致意。
脑木更到了。胡杨林到了。
让我感到讶异的是,原本人烟稀少的脑木此时却游人如织,让这片静寂之地,变得生气盎然。看来,喜爱胡杨树的人,不止我一个。
脑木更位于内蒙古乌兰察布市四子王旗脑木更苏木(蒙语:行政区划,相当于汉语的乡镇)有六百多万亩天然草场,林地三万多亩,其中胡杨林占五百亩。脑木更苏木因辖区内的脑木更山得名。“脑木更”系蒙古语,意为“温顺的”又有“弓箭”的意思。我觉得,无论哪一种解释,都很有含蕴,无论那山势温顺如羊,还是形如弓箭,都表述蒙元悠远的民族性格——温柔善良,英勇不屈。
放眼望去,草原辽阔,一片片羊群如朵朵白云飘浮在绿茵之上,锡拉木伦河由南至北缓缓流过,像闪亮的玉带环绕在草原丰腴的腰间,一望无际的胡杨林沿河而立,绵绵不绝,仿佛一块巨大的蒙古毡子展开在大地上,呈现一片壮观高贵的金黄色。
我们扑进胡杨林,踏入一片生命的宫殿。
胡杨是落叶中型天然乔木,在干旱大陆性气候条件下生存的树种,性情喜光,在炎热、干旱、盐碱、风沙的恶劣环境中,也能生活得很自在。满目胡杨树,有的粗壮,有的细弱,有的直立,有的弯曲。甚至还有的只剩下一段骨骼,却依然顽强地抓紧大地。那不屈不挠的姿态,令人震撼。生命就是如此,“生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腐一千年。”这是胡杨特有的顽强生命力和神奇的魅力,也是人类对胡杨最高最美的赞誉,也是只有它才可以独享的荣誉。其实,这也是人们崇拜敬仰它的原因。是的,对于生命而言,顽强就是尊者。
胡杨的奉献不只是把根留住,就连它的叶子也一样深情如故。一阵风儿吹来,金黄色的叶子随风起舞,像一只只花蝴蝶在林间小道追逐打闹,忽而停在你的脸颊,忽而飞到你的脚下,让你目不暇接。它们没有悲秋的伤感,反而迎着秋风,无比快乐。这让我不禁想起那些生活在沙漠之中和投身于西部大开发的人,他们就是胡杨树。
游人中,也有不少背着画板的,胡杨树林到处都是风景,他们随便觅个角度就画了起来。胡杨别致的美是对秋的绚烂的补充,蓝色的小湖倒影着金黄翠绿的胡杨,你如走进画卷一般,如痴如醉,想起白居易的“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于山水之间。”胡杨就是大自然鬼斧神工的佳作,那里也是画家写生、诗人作赋的好地方,灵感不需要去远方寻觅,它就在眼前,垂手可得。
有两棵胡杨身躯长在一起,枝条如手紧紧相握。它们的容颜已经苍老了许多,像两位白发老人,上面的叶子零星地点缀着,依然焕发着生机。站着等你三千年,不也是爱情的守望吗?如果你不来,我一直在等,这是一份多么感动天地的爱,见证了亲情、友情,也见证了唯美的爱情。
我们纷纷在黄绿相间的胡杨树下拍照留影,大家的笑容定格在了高大耸立的胡杨树下。能与这种样式的生命叠合在一起,既表示对它的敬重,更表述我们对生命的热爱和追求。尽管有的同事已经退休了,但依然兴致勃勃站在胡杨旁,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掩映在庄严的金黄色之中,仿佛注入了一股生命的自信和力量。
三
望着连绵的胡杨树,我的思绪也邈远起来。
那些年,胡杨不时带走了我的思念,飞到一个荒凉寂寥的地方,那就是阿拉善盟。阿拉善盟地处边境,与蒙古人民共和国接壤,巴丹吉林、腾格里、乌兰布和三大沙漠横卧在她的怀抱。
我的老公就曾在阿拉善盟服兵役,他很少与我提起过当兵的那些事儿,直到一次他和战友喝酒聊天时,他们说上街吃碗面都感觉像天上掉馅饼,才知道他们的艰辛。那些苦与累,只有自己亲身经历过方才懂得。我听了以后眼睛湿湿的,心里五味杂陈。
老公在部队服役期间从事后勤工作,制作一些农产品。做土豆粉就很不容易,要用磨粉擦子去磨碎土豆,打成土豆泥,包在纱布里使劲用手挤压,把土豆渣过滤后,开始一遍又一遍地换水,直到土豆粉变得瓷白瓷白再去晾晒。经过晾晒,水分彻底蒸发,又白又细的土豆粉捏不住了,咯吱咯吱地从手中一下子滑落或飞起,方可打包成袋。他的手和腿因为常年受潮,落下了湿疹的毛病,直到那时我才知道真正的原因。这个毛病,到现在也没痊愈。
他们还提及连队里最多是黄金般的沙子,床铺上、茶杯里、饭菜里,身上头上无处不在,沙子像亲密的伙伴不离不弃。满目黄沙成为一道风景线,边塞诗人王维的《使至塞上》:“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唯有黄沙漫天的沙漠里,才有如此壮观的景象,边塞的风光让诗人产生豁达的胸怀,边塞的军旅生涯也因此有了一丝诗意。驼队自然成了沙漠之舟,浩浩荡荡,承载着梦想和希望,驼铃声传递着远方的信息,像天籁之音,驱走了苍穹空旷下的寂寥。然而,黄沙漫漫,却给人们生活带来极大的危害。其实,额济纳旗曾经也是水草肥美、牛羊成群的地方,只是受了黄沙的肆虐,才变得荒芜不堪。沙漠吞噬了农田,像贪吃蛇一样蜿蜒蠕动,所到之处片甲不留,边民深恶痛绝却又无可奈何。
部队领导开始研究治理沙化的问题和方案,他们栽种梭梭、沙棘、胡杨、沙柳、柠条等多种耐寒、耐热,喜欢阳光,适宜沙化环境生长的植物,起到防风固沙的作用。他们顶着炎炎烈日栽种树苗,头上满是汗水渗透的沙子,手中挥舞着铁锹,像一道道利剑,削下去就成型,一个个树坑犹如一个个圆形的巢穴,孕育了一颗颗生命,也孕育着他们一个绿色的梦想。就这样新老队友交替,接力棒传递着希望和责任。他们离开部队那天起就约定“我们还会回来的,我与胡杨有个约定”;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多少绿色的幼苗唤醒了荒凉的梦,给沙漠带来无限生机和期冀;就这样,胡杨树拔地而起,蔚然成林,像伟岸的军人耸立在边境线上,既守卫疆土,又阻遏风沙,成为一道壮观的绿色长城。
去年国庆节,正值中秋,他们回到了阔别多年守疆的老地方,一些家属也随同前往,我作为一名老兵的妻子,也得以随行。
一下车,“热烈欢迎退役老兵重返警营“几个鲜红的大字特别醒目。老兵们看到熟悉的一幕一幕,部队不忘传统,陈列展览一些老兵衣物用具,每一个物件都留有永恒的印记,每一张照片都珍藏着男儿青春,令人为之动容。
来到他们当年挖坑育苗的地方,人人感慨万端。“三千年的守望,只为等待你的到来”,又一行红字犹如靓丽的风景映入眼帘,一株株高大的胡杨枝干挺拔,迎接他们的到来。历经风雨、岁月,有的树干已经皲裂了,但枝头摇曳绿意。像男人敞开了胸膛,依然精神抖擞,不减豪迈。
当天晚上聚餐的时候,一轮圆圆的明月挂在天空,也在庆祝他们战友二十五年的再聚首。战友们觥筹交错,忆往昔,峥嵘岁月稠,恰战友少年……如今步入中年,银丝染了两鬓,个个精神抖擞,精气神儿不减当年。军人的豪爽依然如故,举起酒杯还是一饮而尽。
与其说那是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毋宁说是一种军人的尊严和自豪。月光中,《军中绿花》的歌曲在皓洁美丽的夜空下响起,“寒风飘飘落叶,军队是一朵绿花,亲爱的战友你不要想家,不要想妈妈……”唱着,唱着,声音哽咽起来,这些钢铁男儿竟然热泪盈眶。
离别是为了更好的相聚。第二天,战友互相道别。他们离开胡杨的时候,天高云淡,胡杨肃穆,老兵们排列整齐向胡杨致军礼告别。
四
回程的车迎着夕阳行驶,大红山沐浴在晚霞之中,山峰伟岸,更加红艳。锡拉木伦河水平静地流淌,在晚照中泛出金色的光芒。河岸上那片胡杨树林披着金红色,一片静穆,仿佛默默注视着我们渐行渐远。
我也透过车窗凝视胡杨树林,良久,我闭上双眼,双手合十放在胸前,祈愿胡杨树林更加辽阔,更加繁茂,更加红艳。
车速提了起来,车窗外的景物飞快闪过。在山口处,又看见路旁那棵兀立的胡杨,在黄昏中格外醒目。
我朝它微微摆手,心里说:明年中秋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