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早先时候曾被侯景引水灌漫,远看来华林园内仍是一片青山绿水,似乎丝毫没有受到战乱的焚毁,依旧是莺声婉转,流水潺潺。本是魏晋时群臣宴饮的胜地,自永嘉乱后,江北为胡人所侵,这华林园也成了异族的玩物。晋室南渡长江,王公贵族心心不忘旧日盛筵连绵的时光,便于建康此处,新修了故园,妄图在这江左一隅将往日主宰中国、神驰天地的荣光一齐恢复了。可惜到了后来,已无人还心念着旧乡,被掠夺的亲人和财物。闻鸡而起的剑舞,阻绝长安的尘雾,都不如这娇俏南国温香醉人的水土。建康的华林园已不再是洛阳华林园的附属,它在一次一次的盛筵和狂欢中完全摆脱了仅存的一点哀伤与思念的残影,获得了代表着逍遥通脱与苟且偷安的新牌匾,经过了无数次的翻修和扩建,平地拔起了千重楼阁,临空凿出了百丈奇山。
可只有穿行在园内深隐的小道上,才能切身感受到华林园无言的哀啼,树叶摩挲是她的低泣,晨露隐现是她的泪迹,再也没有了宫人穿行其间,没有晨钟与暮鼓催促着梳妆与歇息。南朝万千座园林中最璀璨的明珠, 已变得斑驳而陆离。
只剩溧阳公主轻盈的身影,仿佛找到了同病相怜的沦落人,惊翔之鸟相随而集,濑下之水因复俱流,也不知是谁更该来安慰谁,一花一叶,一草一木,俱有同忧。
溧阳公主沿着熟悉不过却又一见惊心的道路,来到了华林园的宝云殿内,殿外无一人值守,如往常一般的安宁,清幽却不沉闷。与华林园内的重云殿、光云殿诸多巧丽无比的宫室相比,宝云殿实在是太过简陋,简陋得让人难以寻得它的踪迹,寻常得让人怀疑它是否应该存在于这座宏丽辉煌的园林之中。只因这是真谛大师的居所,真谛大师是西天竺僧人,扬帆渡海、历经劫难来梁国传译经文,他于衣食之奉,均喜节俭,梁帝萧衍为其安排名堂大寺均被推辞,选了这么个清幽朴素之所在。
溧阳公主让园令于门外静候,要独自一人去拜见真谛大师,真谛大师来建康虽不过短短一年,但与自己却颇多熟悉,侯景乱梁之前,自己曾多方来次,请教佛国妙法。可惜半年前,一朝乱起,心中再无一日安宁,也无暇来此。只是此时心中挂碍难除,唯有真谛法师能明心正见。
殿内清凉寂静,小沙弥偷懒午睡,也忘了知客。溧阳公主轻声慢步走入侧边的佛堂内,一个形貌干瘦、面容黝黑的僧人正伏在案上铺开纸张,对比着梵文经典誊写抄录,正是真谛大师在翻译佛经。溧阳公主没有打扰,只是侧立门旁,静静等候。两个时辰过去,眼见得酉时将至,真谛大师抬头看了眼夕阳,轻轻放下了笔,才惊觉有客人前来,艰难地直起腰背,见到溧阳公主有些疲惫不支地扶在门柱上。略感歉意,又弯下腰来,行合十礼道:“公主殿下久等了。”溧阳公主本因疲惫和炎热而昏昏欲睡,待见到真谛大师起身行礼,睡意顿时消散吗,恭敬地还了问讯礼。真谛大师合掌微笑道:“贫道数月不见公主,没想到公主已长得这般大了。”
真谛法师无心的一句问候却深深刺痛了溧阳公主,是啊,上一年前还是天真无邪的少女,不过一次春花的开谢,就已被抢去做了他人的新妇,心里的苦痛化作愁容粘接在脸上,也似老了好几岁。溧阳公主好不容易被清静佛堂抚慰下来的心又开始剧烈作痛,强忍着酸楚说道:“弟子…弟子此番前来,心中有疑而不能解,望师父解惑”
真谛法师似乎在溧阳公主说出的一瞬间就已感受了她心中的痛苦,嘴上虽未发一言,眼神却慈悲而温和,好让公主能暂时忘却哪怕是一丝的苦难。
“弟子我….”溧阳公主说道一半又哽咽住,顿了一会儿,才说道,“若有一人,舍己献身,为救众生,屈从恶人,是善与不善…”
“顺菩提心,亡己济人,斯慈悲大士心矣!”
“伯夷叔齐饿死首阳,鲁仲连子义不降秦,如此,则如何?”
“武王伐纣,流血漂卤,而夷齐不从,此固慈悲士也;鲁仲连子,义不降秦,邯郸之围虽解,而三十万秦众却曝尸他乡,乃外道执见。故大慈与一切众生乐,大悲拔一切众生苦,非为一国一姓之私利也…”
溧阳公主不语,她毕竟也是梁国皇族,盖天子,保国安民耳,而真谛法师却将一国之存亡,归之于一姓之利害,自己终究是难以接受。
真谛法师见溧阳公主心中仍有不解,继续说道:“佛未灭之时,流离王曾集四部之兵出舍卫城,而往征伐迦毗罗卫国,迦毗罗卫诸释民无愿杀生害命,闭门不战。流离王在城外高喊:“汝等速开城门,若不尔者,尽取汝杀之。”释迦族民皆无所惧。其时,城内有一童子,年约十五,名曰奢摩,有大神通,持铠执仗至城下,独与数万流离王大军相抗,以一人杀万人,敌众方知其乃是天神化身,纷纷散去十里、唯余血流成河。释尊见此,叱曰:“汝年幼小,何故辱吾门户,岂不知诸释修行善法,一虫且不能害,何况人命乎?”终于将奢摩驱逐,而流离王率众复来攻伐,诸释为平息战乱,自愿开城纳敌。城门即破,是时,流离王告群臣曰:“此国人民极多,非刀剑所能杀尽,可将其埋入地下,以暴怒之象群践踏踩躏。”时迦毗罗卫国主,摩诃男尊者往诣流离王,言自己愿没入水底,尚未出水之前,任由释迦族人逃亡,待自己出水之后,才可开以杀戮。流离王大笑,不过逃得一二小民耳,于我何碍。岂知摩诃男尊者潜入水下之后,从此便一入不起,时间流转,眼见得释迦族人将要逃光,尤未出水,流离王大惊,派人下水查看,才发现摩诃男尊者把自己头发紧紧系在水底的树根上,其实早已溺亡了。”
摩诃男尊者为免刀兵,舍身赴死,以全众生性命,溧阳公主听完《增一阿含经》中的这段故事,默然不语。向真谛法师行了合十礼告辞,“唉,绵亘流长的苦难之河呵,我做不成截断江流的长鞭,就做那搬运忧愁的暗渠。”她一边想着,一边在心头发下誓愿:“若有众生应受诸苦,悉衍身代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