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似水，日月如梭。屈指算来，1979年至今对越自卫反还击战三十多年过去了。然而，我当年受命随空军襄樊医院押运医疗战备物资和医疗队一起奔赴广西前线的情景却历历在目。
同赴前线的四十位医疗队战友，那一张张熟悉而亲切的面孔，又一次次地浮现在我眼前。押运医疗战备物资到广西医疗队驻地并按时顺利交接，当时那种如释重负的愉悦心情让我难忘；繁忙和紧张有序的战前准备让我难忘；更让我终身难忘的是参与解放军303医院救治前线送下来的各类伤员的日日夜夜里，我们医务人员在与时间赛跑，跟死神争夺伤员第二次生命的情景和所见所闻生死考验的经历……
风雪中离开驻地襄阳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1978年12月下旬的某一天，我接到通知：我和同院战友牛玉珍、傅应积、以及药房的何司药共4人，被院党委确定为医院对越自卫还击前线战时医疗队先遣组成员。那晚8时光景，天空雪花飘飘。我们4人受命背上行李，携带冲锋枪，在医院汽车班前集合待命，廉院长检查了已装上汽车的医疗战备物资和每人的行李装备后，就给我们先遣组下达了押运医疗设备及药品到广西前线的命令，并亲切反复地叮嘱我们一路上提高警惕，保护物资，安全押运到目的地。我们默默暗下决心：一定完成任务。
在与院首长一一敬礼握手告别后，汽车在纷纷扬扬的雪花中，缓缓驶出大门。我们怀着依依不舍心情，向前来送行的战友们挥手告别。这一别，生死未卜，一瞬间热泪盈眶......我们掀开汽车的后挡风窗，环视着医院全景，张望病号大楼前那棵我们外科系统兄弟姐妹们亲手种植的雪松，医院的礼堂、球场、5号楼、习家池畔的亭子，还有那块菜地，都随着汽车的启动慢慢消失在风雪的夜晚中，我们不断地挥舞双手——再见了！
汽车风驰电掣地行驶在襄武公路上，我们激动过后进入深思……一丝脆弱恐慌的心情由心袭来。我们即将第一次经历战争的考验，一时间脑海里思绪万千：到前线后会有哪些任务？会遇到哪些困难？战争又会给我们带来怎样的命运？还能否顺利返回？何时才能返回？一连串的问号在脑海中翻腾浮现......
此时，傅应积战友哼起动听的曲调，一首正能量的抒情军歌响起，吸引了我们的注意力，大家不约而同跟着哼起来，精神头一下上来了，于是你一言我一语开始畅谈，一路上善于表达的傅应积战友一句句幽默的话语，不断引发我们阵阵笑声。汽车驶过了枣阳后雪越下越大，当初因急于出发，我们没带干粮，在饥寒中渴望找食充饥。也不知是哪位有心战友正好从挎包中掏出几个馒头和一点襄樊大头菜分给大伙点饥，风雪中已饥不择食，这顿夜餐显得尤为珍贵，味道好极了。
经过一整夜的行程，第二天上午我们顺利到达汉口直属仓库后，又往车内增添不少药品和设备，院放射科李新满战友也加入了我们的队伍。第三天早上，汽车直奔王家墩机场，我还记得当时米玉英正在武汉接新兵，她一大早冒雪赶到机场来送行我们，并一起将药品和医疗设备装载到安26运输机上，为此，大家十分感动。我们也同机飞赴广西南宁某军用机场。于当日中午，顺利到达广西医疗队驻地，至此，押运任务圆满顺利完成。医疗队的另外30多位战友比我们早到达几个小时，他们是从襄阳驻地坐火车来广西的。我们顺利汇合相见时如久别重逢的亲人，这是热血沸腾的战友情谊啊！握手拥抱。虽然这是一个很简单的任务，但是这次押运物资却是我对这场战争记忆的开始
进入待战待救状态
我们空军襄樊医院对越自卫还击前线战时医疗队隶属空七军直政部领导，队长冯继勋，教导员乔天成。我们集合后，先在机场卫生所安下营盘，当天下午领导再次进行战前动员。由于住宿房屋条件有限，部份人员只好安排睡地铺，男女同宿在中间用布帘子相隔的大房间，席地而寝。凑合了几天，人多倒也热闹。那几天晚上，电影队还放了军事题材的战争影片激励我们，必经我们没有打过仗，可增加我们的感性认识，从而增强我们的责任感和使命感。期间，曾参加过援越抗美战争，经验丰富的医疗队队长冯继勋，考虑到战争一旦升级，机场将会是敌方攻击重要目标，于是，他带领人员去周边察看地形，选择救治用的备用场地，同时要求各医疗组按照各自分工，进行野战外科知识的学习，四大战救技术的演练，战伤休克的处理等等战前准备和业务训练，各项战前准备紧张有序地进行着。
我被安排在手术组，记得当时手术组共6位战友，麻醉医生郭清海任组长，护士长李金秀，成员由沈珑、栾淑琴、杨晨。随着参与自卫还击任务兵员输送的需要，场站要在短期内接受好几个航空兵师的官兵到来，正在争分夺秒地日夜工作；工程兵部队为按时完成飞机起降任务，需要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施工加宽加长机场跑道；我们医疗队除例行到机场部队各点开展医疗巡诊、卫生防疫工作外，也会随时接受新的战备勤务任务，如清扫机场跑道、搬卸飞机副油箱等。
印象较深的是去南宁火车货运站搬卸航空炸弹，医疗队所有男同胞全体出动，三人一组，这些用木架固定的炸弹每颗重达一百五十多公斤，但是必须轻轻地从火车车厢上搬卸下来，再轻轻地搬移到汽车上。生怕失手引爆炸弹。我们虽然是医务人员，但“我是一个兵”，坚信也能胜任如此繁重的体力活儿。大家从下午一直干到第二天凌晨，才返回驻地。大伙儿一觉睡到中午才醒来，这时突然发现我们的球鞋、袜子和汗水渗透的脏衣服都不见了，四处寻找后才发现全都经清洗后晒在屋外，原来是女战友们发动清洗的。在紧张的备战工作中还能有如此兄妹般的深情，我们心里感到一阵阵温暖。
对越自卫还击快临近开战，医疗队又奉命转移到那丹地区（地处近南宁市效公路旁），此地由于房子条件有限，难于展开医疗收治，唯一解决办法是自己动手建造竹屋。我们几个男战友按分工不同，冒着小雨，由张祖霞医生带队去南宁市搬运竹子，用卡车运了好几车。大家自己动手并请了当地师傅指导，用了二天时间就建起了六百多平方米的油毛毡顶竹屋，达到了收治伤员床位的要求。但手术间的筹建准备工作量更大，从一个小小的棉球、一块纱布到各种器械，从设备安装、消毒灶台建立到手术间地面、墙体粉饰等要自己来准备和完成。当时手术组战友们个个情绪高涨，尤其是女战友她们脏活重活抢着干。因为人手不足，女战友甚至承担了很多该男战友的活儿。如去一公里外，把水泥、沙子扛回营地。沈珑、栾淑琴、杨晨当时她们还只是20岁左右的小姑娘呢，弱小的身躯要抬一百多斤重的沙石，两个人摇摇晃晃地抬着，来回不停地搬运。经过大伙日夜努力，三天内按时完成了所有任务。
当看到无数的军车在我们驻地前面的公路上往南方穿梭通过，许多部队在悄悄地向边境集结。高炮部队、导弹部队进驻了机场附近，随后，歼击机、轰炸机、强击机进驻机场。整个驻地瞬间笼罩在战争的紧张气氛之中，大战一触即发。
1979年 2月17日晨，一阵震耳欲聋的炮声打破了平静的夜晚！对越自卫还击战终于开始了！
战时，医疗队集中听取前线战报，我军捷报频传，让人兴奋不已。然而也伴随着许多不幸的消息，在中越边境中方境内有越军女特工装扮成孕妇混进某师医院，于当夜射杀值班哨兵，引入越南特工队，血洗医院。更残忍的是几个被带走的女医生护士惨遭凌辱，被锯掉四肢，仅能像海豹一样蠕动，越军残害我方医务人员和伤员手段令人发指。
为此，引起我们医疗队领导高度重视，加强了站岗安排，特别是晚上，我所在手术室两位男士分别带领两位女战友参加夜间站岗。我手持冲锋枪站流动哨，杨晨、沈珑两位女战友佩带手枪站固定哨。我叮嘱她们要站隐蔽哨，还多次告诉她俩，有情况一定要保持镇静，不可尖叫，不能暴露位置。“这是一条战壕里的战友”能不顾及她们吗！开战后的几天里，运送伤员的军车不断送往南宁市区，我们医疗队仍原地待命，但队员们都渴望能马上进入救治工作。过不几天接到上级命令，要选派人员执行直升机运送伤员的任务。牛玉珍等战友就担任了运送危重伤员的任务。这些伤员在前线因医疗条件有限，无法救治，直升飞机的救助，为他们赢得了宝贵的抢救时机，也成功地挽回了许多伤员的宝贵生命。
在303医院的日日夜夜
随着战争的推进，从前线运送下来的伤员在成倍增加。医疗队接到命令，要求火速派人赴解放军303医院参加救治伤员工作。解放军第303医院，坐落于绿城南宁的邕江之滨。其前身为1945年11月解放军在辽宁本溪接管整编的原日伪矿山职工医院，后迅速成长为我军坚强的后方医院。随之转战各地救治伤员，栉风沐雨一路南迁，于1950年进驻广西首府南宁，历经援越抗法、援越抗美和对越自卫还击作战的战火洗礼。1954年,周恩来总理亲自将医院命名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第303医院。
根据要求，手术组抽调了郭清海（麻醉医生）、栾淑琴和我到303医院手术室，沈珑被分到脑外科，张祖霞、孙增会等十多位医生和护士战友分别分到胸外、普外、骨科等进行救治工作。刚到303医院，就见到大操场上停了十多辆从前线运送伤员的卡车，呈现出一幕幕非常惨烈的场面。所有医务人员都在紧张地忙碌着，将送来的伤员进行分类，伤势严重的伤员直接送往手术室进行抢救，有脑外、胸外、腹部、腿部等伤情的分别进各个科室救治。瞬间让我们感到战争的残酷，深感医务工作者救治伤员责任重大，刻不容缓。
面对这些在前线浴血奋战，浑身血迹斑斑、伤痕累累的伤员，当时我们只有一个信念，就是一定要争分夺秒拼命抢救，让我们的战友得到及时有效的救治，最大限度地减少他们的痛苦和死亡！我们到手术室报到后，手术室麻醉主任和杜护士长将我们三人编入各自的救治组。当时手术室人员已增加近三十多人，其中麻醉医生达八人，当天下午，我们三人各自进入救治岗位，我主要工作是上手术台担任器械护士工作（配合医生在整个手术过程中传递刀、止血钳、纱布、缝合用的针线等各种专用器械）由于我在医院手术室已工作多年，在空三野第一代手术室人手把手传授下，（空三野第一代手术室人分别是：邬浩英、蔡丛琳、李克华、邢慧玲、王丽光、孙建军、李金秀等）积累了工作经验，加上对各种手术解剖知识较为熟悉，多次操作过胸外、脑外、腹部等手术的配合工作，所以上手很快，重大手术配合概率就多些。总之整个救治工作都在紧张有序中进行。手术间的灯光彻夜通明，大家夜以继日地投入到抢救伤员的紧张战斗中。最繁忙的几天里，手术不断，没有睡觉，只有很少的空余时间，就抓紧时间在库房里打个盹，直到被叫醒继续配合下一台手术，连续坚持了三天两夜，吃住都在手术间。许多医务人员顾不上吃饭，顾不上喝水，忘记了疲劳和饥饿，最大的心愿就是争分夺秒，尽量多抢救一位战友的生命。
医院食堂的师傅送来牛奶、面条、红烧肉、油炸黄花鱼、水果等可口饭菜，可是面对这些美味佳肴，有些同志端着饭碗居然睡着了，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我也绝对不会相信。炊事班的同志把饭菜热了一遍又一遍，全天二十四小时保证供应，见我们连饭都顾不上吃，他们也感到心疼，就把鲜牛奶，热蛋花汤送到手术台前劝我们的医生护士，“喝一点吧，哪怕是一口呢！”那情景我至今难以忘怀。我们真的太累了！
让我永记难忘的三位伤员
在整个救治工作中记忆中最深的有三位伤员：一位是深夜从前线送下来的连长，前方已进行了胸围包扎处理，鲜血浸透军装上衣，是胸外枪伤，呼吸困难，专业术语叫气胸，出气多，进气少，已处昏迷状态，需要马上进行胸腔手术。正待我们准备用剪刀剪开带血绷的纱布和军上衣时，他的手指微微颤动并指向上衣口袋，我们会意，立马搜寻上衣口袋，打开口袋发现内有一张香烟纸，上面是团部的命令和进攻路线图。在生命垂危时刻，这位连长想到的仍然是命令和进攻的线路，让我们动容不已。
另一位伤员是位前方师医院的女护士长，她在护送伤员返回途中，由于公路拥挤，一时又难于快速通过，她为了争取时间，下车去周边察看地形选择其他通道，不幸中了冷枪，头部受伤，是友邻部队通过快速通道把她送到303医院的。据护送她的一位女护士讲述，该护士长是位干部子女，她的父亲离开五七干校后刚恢复到重要领导岗位，她的未婚夫正等待她凯旋回归后准备结婚。送到医院时她头部水肿像个篮球，生命垂危，从抬进手术室到手术结束一直处于深度昏迷，当时她的生命体征极不稳定，医院的专家教授将其气管切开，人工呼吸机都用上了，心跳、呼吸中枢兴奋剂和脱水剂交替使用着，竭尽全力想把这位几经艰辛才从前线转移过来战友唤醒。手术持续了七个多小时，后将她转入危重病房后，接下来的抢救工作又持续了好几天，最终还是没能够挽留住她年轻的生命。护送她的战友们满含着泪水，她那仍微微睁着的双眼，或许在表明她太眷恋这个世界，因为她真的还很年轻，还有很多美好生活的憧憬；也或许她还有太多的放不下，期盼亲人们的团聚；更或许她舍不得并肩作战的战友，梦想着能重新站起来与他们重逢……
最让人揪心的是一位被地雷炸瞎了双眼，下肢、腹部受伤的年仅十九岁的年轻战士。抬上手术台时，他的鞋袜、裤腿和血肉粘连在一起，脱不下来只能用剪刀剪开裤子，整个双腿皮开肉绽，被炸断了的腿骨在外面暴露着，肌腱血管都断裂开来，肌肉外翻，连一层层的脂肪都看得一清二楚，对他进行全麻醉后，他昏迷过去。我们边用消毒纱布清理污血，边用止血钳夹住大血管止血。由于左侧腿部被炸的粉碎加上局部感染，不能保留下来只能进行截肢，为了尽力保全右腿，医生小声的商讨着并细致地清理骨头碎片，连接主血管和肌腱，手术持续了九个多小时，终于保住了右腿。但才十九岁的年轻小伙，在弱冠之年就只剩下一条腿并且永远失去了光明，今后漫长的人生岁月既要手持拐杖行走，又要在黑暗中度过，想到这里大家都怆然泪下。
后记
战争给我们的印象是刻骨铭心的。每当回忆在押运物资、战前准备和303医院医疗救护伤员过程，我都会屏心呼吸。我时常为我们这些生长在和平年代的军人能有过这样一次参战救治伤员的经历而感慨不已，因为战争让我们学到了很多平常学不到的东西。战争让我们更加懂得和平来之不易，懂得珍惜眼下的生活。
三十多年过去了，我常期望着有一天和战友们相聚，重新回到那个我们战斗过的，留下青春足迹的地方。去祭奠那些长眠在祖国南疆的烈士，去看看那里的山水那里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