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封信在抽屉里躺了三十年,泛黄的纸边蜷曲着,像一片枯死的树叶。油墨早已洇开,字迹模糊成云雾状,仿佛那些话语正在渐渐蒸发。拆信时,伊的手指微微发抖,如同当年接过他递来的第一封情书时那样。
"我去远航了。"信上这样写道,只有五个字,却让伊等了半辈子。如今拆开,才发现背面还有一行小字,被岁月啃噬得几乎不可辨认:"邻镇钟表铺,王师傅。"
伊忽然笑了,笑声在空荡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清脆。原来他所谓的远航,不过是躲到三公里外的邻镇修钟表去了。窗外的梧桐树沙沙作响,一片枯叶飘落在窗台上,伊恍惚看见三十年前的自己,穿着淡蓝色连衣裙,站在码头望着远去的船影,泪水将衣襟打湿了一大片。
钟表铺还在。推门进去时,铜铃"叮当"一声,惊起了柜台上的一只灰猫。铺子里弥漫着机油和木头的气味,各式各样的钟表挂在墙上,滴答声此起彼伏,像一群窃窃私语的小人。
"修表?"一个白发老人从里屋探出头来,眼镜滑到鼻尖上。他袖口沾着油渍,手指上有细小的划痕。
伊没有回答,只是从手提包里取出那封泛黄的信,轻轻放在玻璃柜台上。老人盯着信看了许久,然后摘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伊注意到他的手腕上戴着一块老式怀表,表链已经氧化发黑。
"你来了。"他说,仿佛伊只是迟到了半小时,而不是三十年。
铺子后面的小院里有一棵梨树,树下放着两把藤椅。他们坐在那里,阳光透过树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老人——现在伊该叫他老王了——从屋里端出两杯茶,茶杯边缘有细小的裂纹。
"当年为什么说谎?"伊问,茶已经凉了。
老王摆弄着手里的怀表,表盖开开合合。"我怕你瞧不起修表的。"他说,"那时候人人都说要去闯荡,去远航,去见识大世界。"
伊想起十五岁那年,老王——那时还是小王——打碎了她母亲最爱的青瓷花瓶。他把碎片藏在衣柜深处,却忘了清理袖口沾上的一片瓷。伊至今记得母亲发现时,那片瓷在阳光下泛着冷冷的光。
"你一直这样,"伊说,"把打碎的东西藏起来,却忘了清理证据。"
老王笑了,眼角的皱纹堆叠在一起。他起身从屋里拿出一个木盒,里面整齐地排列着各种齿轮和发条。"修了一辈子表,"他说,"最擅长把破碎的东西重新拼好。"
伊忽然感到一阵眩晕。三十年来,她一直想象他在海上漂泊,被风暴吞噬,或是流落到某个热带岛屿,娶了皮肤黝黑的土著女子。她甚至梦见过他的白骨沉在海底,被珊瑚缠绕。而实际上,他就在三公里外,听着同样的教堂钟声,看着同样的梧桐落叶。
"我每周都去码头,"伊说,"看归来的船只。"
老王的手指停顿了一下,一个细小的齿轮掉在木盒里,发出清脆的声响。"我知道,"他说,"我看见过你几次。你总是穿蓝色衣服。"
伊的心脏猛地收缩。原来他一直在暗处看着她,看着她从少女变成妇人,再变成如今白发苍苍的老妪。那些她以为充满希望的等待,在他眼中不过是一场可笑的表演。
"你应该告诉我的。"伊说,声音比想象中平静。
老王摇摇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小心地擦拭着一个铜制表盘。"时间不对,"他说,"先是觉得等赚够了钱就回去找你,后来...后来就觉得太迟了。"
一只蜜蜂嗡嗡地飞过,落在梨树的花蕊上。伊忽然意识到,自己的一生就像一块停摆的表,指针永远凝固在他离开的那一刻。而他,这个懦弱的修表匠,竟然成了操纵时间的人。
"我恨你。"伊说,但语气里没有恨意,只有深深的疲倦。
老王点点头,仿佛这是意料之中的判决。他从木盒底层取出一个小信封,递给伊。"给你的,"他说,"本来打算寄出去的。"
信封里是一张照片,年轻的伊站在码头,穿着那件淡蓝色连衣裙,风吹起她的发梢。照片背面写着一个日期,正是他离开的那天。
"你怎么会有这个?"
"我请码头上的小贩拍的,"老王说,"花了五块钱呢。"
伊的眼泪终于落下来,滴在照片上,晕开一小片水渍。三十年的等待,换来的不过是一张泛黄的照片和一个苍白的谎言。她忽然明白,自己恨的不是他的离开,而是他剥夺了她重新开始的机会,让她困在一个不存在的承诺里。
黄昏降临,钟表铺里的滴答声似乎更加嘈杂了。伊起身告辞,老王送她到门口。铜铃再次响起时,他忽然说:"下周三是我的生日。"
伊停下脚步,没有回头。"我八十二了,"她说,"早就不记得生日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伊路过一家钟表店,橱窗里陈列着各式精美的手表。她驻足观看,一个年轻店员热情地迎出来。"老太太,想买表吗?我们刚到一批瑞士货。"
伊摇摇头,指着角落里一个老式座钟说:"这种会报时的,现在还有吗?"
"有的有的,"店员说,"不过要预定。"
伊付了定金,留下地址。走出店门时,她想起老王铺子里那些此起彼伏的滴答声,像无数个小心脏在跳动。也许,她想着,时间从来就不是一条直线,而是一个又一个循环的圆,就像钟表的指针,转了一圈又一圈,最终回到原点。
抽屉里的那封信,伊没有带走。让它继续躺在老王的抽屉里吧,和那些停摆的怀表、生锈的发条作伴。油墨洇成的云雾,终将随着时间彻底消散,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