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叫做小黄的狗

在我小的时候,房子还是老房子,窗子是红漆涂的,后院中间是圆形花坛,靠墙花坛种茉莉、玫瑰、不知道哪来的石榴、偶尔下饭的韭菜。这个时候,有一条狗就显得理所当然——当然是土狗。早先父亲从农贸市场买了一只黄狗,养了许久,看他太寂寞,又添了一只黑狗。那时候没听过不二、雅美那样的名字,叫小黄、小黑虽然土气,但是实用。


小黄脖子上有一块黑毛,像打了一条黑色领巾,非常喜欢吃,抛过去的任何食物,无论哪种曲线运动,他都可以用各种姿势用嘴咬住。小孩如我,喜欢把东西扔来扔去,还喜欢和他追逐,他也乐此不疲。小黄的领地意识过于严重,喜欢到处撒尿。小黑一来,两狗对峙乱吼,背脊上毛直竖起来,谁的声音大谁就是赢家,要是扔块骨头,他们谁一定会抢走,接着找个角落蜷着啃。不打不相识,在某次抢食斗争中,小黄认了怂,承认了小黑的合法地位,从此变成了妻管严。阳光明媚的午后,经常可以看见他们在晒太阳,小黄侧躺着,小黑就枕在他身上,十分惬意。偶尔出现老鼠,他们脸上就会露出认真的表情,时不时从一头跑到另一头。小黄前脚踏在石头上,威风堂堂。


在长久的生活验证中,狗的行为很容易理解。如果遇见恶狗,最忌讳的事是狂奔,你越跑,他越追,他可能觉得你怕他,反而壮了胆。正确的做法是昂首挺胸慢步走,或者蹲下来假装在摸什么,他觉得你要拿石头砸他,就会马上跑开。和所有狗一样,小黄看见熟人,会摇尾巴、蹿你身、舔你脸,亲近三部曲一气呵成。你要是来摸他头,他一定会顺势倒下,然后风骚地露出肚皮,在地上打滚,意思是要你来摸。狗就是这样,愿意把最柔弱的地方暴露给亲近的人。


在某个雷电交加的夜晚,小黑生下一群狗仔,性情突然暴躁。我家开了一个杂房,铺了一个更大的狗窝,把那几只粉嫩小狗抱过去。出生不久的狗,眼睛睁不开,走路颤颤巍巍,唯一会做的事情就是吃奶和睡觉。小狗长齐了毛之后,迎来了土狗颜值的最高峰,那只耳朵耷拉着的,肚子圆鼓鼓的,取名叫肥肥,那只黑黄相间的叫灰灰,那只纯黑的叫黑黑——印象中我小学语文不差啊。于是我每天放学除了想看《虹猫蓝兔七侠传》的之外,还对这群小家伙心怀期待。你想象一下,一打开后院的门,一群小狗头就涌过来,啃你的裤脚,跳得欢欣。可惜那时没有智能手机,没有社交网络,不然我可以刷屏不带重样,制霸朋友圈。有时候你会觉得三个小屁股围着狗盆转很可爱,有时候你会觉得肥肥迈着小短腿越过水沟很可爱,后来你发现小狗不停追着自己的尾巴打转是最可爱的,最后你发现所有的可爱替换成傻,没有一点违和感。小黄成了大黄,小黑生了孩子因而瘦骨嶙峋,他们不再是最受人小孩子青睐的那一类了。


狗入中年,小黄对于庭院的一切都已经看淡,虽然面对外面飞来的麻雀,还是会毫不犹豫扑过去,他总是前腿伸直地坐着,盯着一个地方,仿佛在等待岁月流失,自己可以这样永久活下去。他最感兴趣的,还是老鼠,尽管隔壁邻居的猫总是会引发动物间可贵的交流,但为了邻里的睡眠,只好把声音尽量隔离。误入后院的老鼠,可能会拥有一辈子都无法释怀的记忆。但对于小黄来说,这是狗生的意义,一家人,最重要的就是整整齐齐的,挤挤攘攘的,前赴后继地,从这个花丛追到那个花丛,小屁股跟着大屁股,找那只耗子,然后吓死他。小黄也理解了,那漫长的时间浩浩荡荡,既然茉莉会白白飘零,然后黄了,那狗呢?不是本来就是黄的吗。在无数个夜晚,小屁股们趴在稻草上睡着的时候,他只是坐在坪上,由于月光映入视网膜后面的照膜,那眼睛熠熠发亮,他觉得他可以打败时光。


狗是人类的朋友,小孩才会去相信。人们倾向于购买可爱漂亮的狗,因此你在朋友圈看不见熟悉的土狗,与其说是消失,不如说从未出现。容易长残的土狗是宠物界的下下品,人们很容易做出选择,而选择就是投票,商人自然会选出票数最多的狗来生产。为了再好看一点,顺便满足一下人的虚荣,让人可以在人前说“这我养的,纯种藏獒”,商人用近亲繁殖定制纯种狗,而常识告诉我们,近亲繁殖会增加遗传病的患病率。(并不是所有纯种都是近亲繁殖)为了让狗更加安静,人类发明了电击项圈和遥控训狗器,训狗器有自动止吠的功能,只要狗狗吠叫,电击项圈就发出微弱电流,给狗一个反馈,久而久之,狗狗一辈子都不会叫了。即便有了能发朋友圈的安静狗狗,有人还是会不满足。不然为什么徐州小动物救助中心还有六百多只流浪猫狗,被遗弃的却不知道占多少。人怎么都不会是狗的朋友,你的哪一个朋友会用看智障的眼神看你抚摸你,哪一个会利用巴洛普夫的理论控制你,哪一个会利用孟德尔学说诱导你生下错误的后代?关于第一点我是不确定的,我唯一确定的是狗可以是人类的食物,可以是敌人,唯独不可能是朋友。说食物和敌人,是尊重狗作为狗的价值,说朋友,就只剩下人的虚伪了。


说到狗的时候,我会想起小黄。他那种坚毅却不温顺的目光,在后来我知道的狗身上不再有了。我见过的大多数狗,几乎都会做梦,而场景似乎惊人地一致,狗在梦里似乎看见了什么,然后四肢不断挥舞,仿佛在夺命奔跑,接着他就醒来,看看你,又继续睡下。我们也许都知道,那个梦,究竟是什么。


我仍然记得这条黄狗和他的家人,在某个平行时空里,小黄成了大黄,那是一个盛夏的午后,他立在山岗上,领巾飘飘,带着小屁股们,怒视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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