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纪行之十六/火焰与甘霖:吐鲁番的生死辩证法

      人说新疆好地方。天山撑起脊梁,大漠铺展苍茫。北疆仙境迷人,骏马追云;南疆风骨傲立,千年时光。春杏秋胡杨,山河磅礴,信马由缰。 

                                        ——作者题记


      指尖触到车窗玻璃的瞬间,灼痛感闪电般窜上手臂。车外,火焰山的赤红色山体在热浪中扭曲蒸腾,赭红砂岩如凝固的火焰,地表温度计定格在骇人的67.8℃。远处沙丘上,一只蜥蜴仓皇窜入岩缝,连骆驼都垂首蜷缩在仅存的阴影里拒绝前行。然而当越野车拐过最后一道赤色山崖,一片翡翠般的沟谷豁然展开——葡萄沟的绿意如神迹降临,火焰山腹地最叛逆的生机正在这里怒放。


      葡萄沟是火焰山断裂带孕育的奇迹。20万年前地壳抬升与河水切割,在火焰山西侧撕开一道南北长8公里、东西宽2公里的峡谷。天山融雪汇成的布依鲁克河穿谷而过,将死亡之山劈成两重天地:一侧是“火云满山凝未开,飞鸟千里不敢来”的炼狱,一侧则是藤蔓交织的翡翠迷宫。两千年前张骞出使西域,目睹此间葡萄累累,遂引种中原,《史记·大宛列传》的墨迹里便永远封存了这场甜蜜的初遇。


      步入浓荫蔽日的葡萄长廊,空气陡然清润。八千亩葡萄架搭起巨大的翡翠穹顶,将烈日滤成摇曳的光斑。指尖拂过垂挂的果实,无核白葡萄如冰雕玉琢,马奶子葡萄似翡翠弯刀,红葡萄则如玛瑙垂珠。维吾尔老农阿不都力克木递来一碗浸着坎儿井水的西瓜,甘甜汁液滑入喉间的刹那,仿佛荒漠突涌清泉。他笑着指向山坡上蜂巢般的晾房——那些用土砖垒砌的镂空建筑里,绿色葡萄在穿堂风中渐次脱水,凝成蜜色结晶,恰似时间以最温柔的方式封存了阳光的魂魄。


      暮色初合时,葡萄架下骤然亮起五十盏油灯。十二木卡姆的乐声自黑暗深处升起,老艺人的都塔尔琴弦震颤着,将《吐鲁番的葡萄熟了》的旋律揉进晚风。木桌上,新酿的葡萄酒在粗瓷碗中荡漾紫光,恍然应和着唐人王翰“葡萄美酒夜光杯”的诗境。舞者旋飞的裙裾扫过地面,扬起细尘与葡萄甜香,此刻的欢宴恰似沙漠玫瑰,只在最严苛的土壤里绽放最浓烈的芳华。


      火焰山与葡萄沟这对生死冤家,最终在坎儿井中达成和解。为探寻绿洲的生命密码,我躬身潜入地下20米的暗渠。手机微光映出壁面两千年前的凿痕,U型凹槽至今仍在导引天山雪水。指尖触碰冰凉的渠水,突然彻悟:正是这由竖井、暗渠、明渠构筑的地下长城,让吐鲁番在年降水仅16毫米的“火洲”中,将不可能化作翡翠现实。坎儿井底散落的唐代陶片,原是古人测量水速的工具,而今它们静卧泥沙,成为大地血脉中沉淀的文明基因。


      穿行于葡萄沟的翡翠回廊,岩壁间忽现一片粉白——四月残留的杏花竟在灼热岩缝中绽放,与赤红山体构成超现实画卷。这倔强的花树恰是吐鲁番的隐喻:当生命学会在极端处扎根,最贫瘠的裂缝也能迸发惊世之美。火焰山用热浪锻造风骨,葡萄沟以清泉滋养精魂,而坎儿井则昭示着人类与自然博弈的终极智慧——真正的征服,是让奔涌的天山雪水在地下躬身而行,以最谦卑的姿态成全最蓬勃的生息。


      吐鲁番的生存哲学如无核白葡萄般纯粹:不逃避火焰的炙烤,而在灼热中酝酿出更浓烈的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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