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秦绪开
海曲故城,日照山海,海右之山,号曰天台。夏始春余,海阔天青,在远古幽渺的晨曦中,我以太阳逐空而上的姿势,缓带端心,大杖重履,扶风天台游。
山门前,草碧青青,藏影落风,树绿织荫,婆娑着斑驳的光影,似有岁月尘落,光阴轮转。在东夷远古的咸腥海风中,我眉眼交睫,眸眼如日。极目西望,我眼光落寞,观日台上的巨大环形日轮,如一枚太阳的落影,憩息在山顶上,又如一枚巨大的印戒,戴在山骨突节上,是如此安然贴切,似乎自古即然、本来如此。而传说如山顶草,绿了又黄,黄了又绿,天台山弹一下响指,掸落苍凉,捧出一轮红彤彤的太阳。然而如果没有岁月的沧桑与荒凉,羲和国的河流又将流成怎样的硗薄与荒芜呢?我摊开手掌,山河微影,羲和国的山水沿着我的掌纹逶迤而来,《山海经》的鸟鸣风云走进我的眸眼。我握一下拳,将羲和御日朽落的轮迹擦亮,将《山海经》的水远山阔盈缩于心。我抚一下肌肤,犹如抚着一段远古时光,日高山静,我觉得这山就是我的肌骨,这水就是我的血脉,于是我睛眼内视,羲和的阳光便照亮了我心中的山水……
木门茅檐,荆篱花墙,推开太阳街市的大门,犹如推开了一片光阴,羲和古国的山水气息扑面而来。我望一眼天空,日杲杲光明,该是羲和御日凌空吧。撞一下太阳圣钟,声嗡然不绝,蓦然敲落一个远古,羲和古国的山水落地,水流从传说的幽深处淙然而出,川流在太阳街市上,也川流在我的心中,流淌成一片山水迷濛、时光交错。街西高东低,平台石阶错迭而下,道旁建筑古朴,树木扶疏,杂花盈目,又有流水青碧,细鱼吹波,移步换景,大怡眼目。盛时游人如织,人声鼎沸,说书者竹板戛戛,声声盈耳;挑担者行步迈迈,叫卖喧喧;又有虎皮草裙,揎臂哗声,赳赳排众者,竟乃是羲和先民结队而来!幽处亭台楼阁,静听水月;流云水袖,美人嗅花;汉服油伞,丽姝媚春;古琴茶香,悠悠渺渺……流水迭宕,每一个台阶都是一段过往、一签时光。我抖一下衣襟,穿过传说的丰茂,点数《山海经》中的山水,台阶抬高我的每一寸目光,举仰我的每一缕心思,羲和的马车辚辚西去,我的眼轮也凹成一轮红日睒睒……
追蹑羲和的轮迹,西至扶木宫。扶木宫前,春日樱花灿灿,流丹落霞,该是羲和的车驾自远古带来的神韵光溢花树吧,而花瓣风坠香侵,至今土石画韵、草脉流芬。宫顶阔大,若天穹四压,中间一柱通天,是为扶桑木,上缀十只太阳金乌,三足长喙,火轮晕光,似欲飞驰。四面图影绘壁,分别讲述“日出扶桑”、“羲和浴日”、“大羿射日”、“羲和御日”等太阳文化故事,诠释着“嵎夷汤谷,日出扶桑”的传说。扶桑树象征“天地之中”不动的中轴,乃上下气交之中,即所谓“天枢”。相传大弈射日,踩断了扶桑树枝,造成绝地天通,从此人神乖隔,人性的光芒剥割神性的氤氲,东方文明逐渐拓筑起一片人间星空,一直照耀到今天。而这些故事,将在随后建成的太阳文化中心利用现代光影技术栩然再现,不禁令人悠然神往。
太阳文化中心将是整个东方太阳城的标志性建筑,也是未来日照市文化地标。中心占地阔大,重点打造一个核心剧场,布设四大殿堂。核心剧场通过再现多个太阳文化故事,表现太阳文化的起源发展与东方太阳故乡的壮丽画卷。四大殿堂将展现中国独有的四时四方观,并通过二十四节气环廊连通,无处不浸透着东方太阳文化的神韵。站在观日台上东望,烟波渺渺,海碧天青,近处雾缈云笼,光闪明灭似仙境。山下太阳文化中心,方基圆顶,若隐若现,似浮还沉,在朝阳中霞光万道,一时恍然古国风况、羲和物华,不免有悠悠大荒远,神思越千年之叹!鸟瞰则见文化中心四面环水,青碧若蓝玉,四条入道扶势旋上旋高,若环日焰臂,托举着中心的螺旋穹顶,在羲和古国的烟雾海霞中冉冉而起,蔚为壮观。观日台上,海风东来苍苍,吹襟动发,我眼神迷离,巨大的环形日标,圈画出一帧瓦蓝,白云弄姿若凤,翚羽素翎,悠然西去,恍然别样空境,而不知今夕何夕、此身何处!
观日台位于天台山主峰,天台之名,据《山海经.大荒南经》曰:“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天台高山,海水入焉。东海之外,甘水之间,有羲和之国,有女子曰羲和,方日浴于甘渊。”观日台以莒县陵阳河文化遗址出土的大口尊陶文“日月山”为灵感标的,以天圆地方的宇宙认知布局,颇具匠思。占地4300平方米,建筑面积347平方米,建筑高24.8米,犹如一轮巨大的太阳,在天台山如海浪起伏的翠波中喷薄欲出,又如古日羲和投影在山顶的一枚印信,签存一个沧桑的传说,亘显一种凄冷的苍黄。而其北边山中曾经的老母庙,香火供奉的亦应是先民心中关于光明与温暖,关于永生与幸福的信念吧。山脚下的太阳客栈亦以轮形环布,中心一点360度全日观景餐厅的菜香,若能缘风追古,定能引得羲和先民搐鼻而嗅,大呼连连!中层十二星次为主题的观景圆床房以及外层二十四节气为主题的房屋,皆环列圆排,以众星捧月的姿势,倔强地刻画着自羲和古国迤逦而来的对于光明与温暖以及对于天人合一的神思的执念坚守,而这却是一个民族心底关于圆满与日光的命纹,不期竟在此处熠熠光闪!在这座太阳光脉浃髓的山林中,我的心亦如一轮光日,轻轻与羲和古国的那缕气脉律动暗自应和……
杲日在顶,赫赫其炎,观日台上巨大的环形日标闪着炙热,虽是初夏,却似酷暑,不免思及射日的后羿。《淮南子.本经训》曰:“尧之时,十日并出,焦禾稼,杀草木,而民无所食。……尧乃使羿……上射十日……”,今一日当顶,便觉酷暑难耐,而况十日!此山有嫦娥墓、大羿陵,乱石低圹,早已盛迹难寻了。其南有太阳石,大如巨球,磊落欹侧,苔痕蚀迹,累累可数。明代宁波太守王琎《琅琊金石辑注》记载:“昔者天上生十日,帝命羿射九日,其八坠海为仙,海上八仙是也。余一陨于天台,其身为石,太阳石是也,其精为人,赵公明是也。……遂受闻太师之邀下山助商,失利为太公所杀。太公岐山封神,朗受封玄坛真君,日精再归天台,遂真阳附石,神体合一。”此石即为此太阳石。山中有财神庙,所供神祇骑黑虎,执银鞭,即为“日精”所托之赵公明,故天台山亦名财山。附近又有量天尺,碎石垒砌,层叠如纹鞭指天,既能量天,则不啻鞭天逐日,其影如鞭指天,亦不足为奇了。
忽飘云遮日,凉风乍爽,晴林晕青,山岚雾起,飘飘若有仙意。望着这起伏的青黛,胸次不期竟与此山阔落辽远、雕画天廓了,无端令人唏嘘慨叹,岁月的眉眼高低,于此山不过是一脊苔绿,一沟青碧,抑或是一匝苍黄与一袭萧瑟罢了。而佛家与道家的山水,总是会在历史与传说的幽深平仄处,起一襟悠然,引一领深碧,而归于心澹明莹。此山有石龙,鳞鬣光闪,栩然躯动,称为东方神龙。龙头有二泉,相传彭祖曾饮此泉大叹而去。泉似龙眼,一微闭,一圆睁,颇有深意。东方文殊道:“睁一只眼看破红尘乃知烦恼自从心中出四大皆空万事须随缘,闭一只眼参透禅机方能平常之心对世界三省其身六根得清净”;南郭先生则曰:“睁一只眼看斗转星移绿水青山风花雪月世上无限美好事,闭一只眼听松涛海浪莺歌燕舞男唱女和人间多少天籁音。”对此须有大悟,方不负此神龙圣泉,亦可见释、道观世界,亦如此神龙眼开眼阖,眸光自含禅意道心。此山有安期生祠遗址,据传为秦始皇访道安期生后所建,李白在《寄王屋山人孟大融》中写到:“我昔东海上,崂山餐紫霞。亲见安期公,食枣大如瓜。”又云:“愿随夫子天坛上,闲与仙人扫落花。”至今天台山上花香幽幽,大异别处,许是当年的落花香骨沦山浸髓而致吧。
在时光的长河中,独喜宋朝的山水与思致。周孔孟荀,这脉自羲和古国的阳光中就孕孳的暖世关怀,至董仲舒定鼎,此后玄学花茂、清谈递芬而儒学封萎,中经韩愈思变,至宋而始丰赡圆融、北斗瑶光。这脉阳光中的此世关切,以独立之域,如一柄大杖,扶撑起中国文化与思想的半壁清癯与敦厚,以及无限向上向前的纹迹与可能,从而流浸国人的灵魂与神思。在宋朝的山水烟濛中,苏轼在密州知州期间,曾大杖芒鞋游天台,留有《行香子》一词:“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尽天真。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我坐在天台书院阔大的台阶上,虽非浮世闲人,亦愿作书海细浪、文山尘壤,头顶穹似天幕,灯光若繁星,周壁书立若垒,字香浸骨。我走过嵎夷、南交、昧谷、朔方的四方广宇、时光轮转;我描摹说文、尔雅、广韵的字纹声韵;我坐在《山海经》的山水间,听松风细述《尚书.尧典》的古奥深邃;我斜倚在月窗前,调琴、温酒、亦看云。风攥着书香,我攥着文字的筋骨,潜然与这天台山的一草一木、一花一石皆化成汉字的姿势,挺然立于天地间。我神思如蝶,驮着字香文雨,飞遍天台山的每一个角落,也飞落观日台上的神秘天书,细嗅这非籀非篆的远古神秘,而祀日石上的日月符文,总是在远古岁月篝火的明灭间,闪现先民黑亮的腰脊与虔诚星闪的眸眼……
回首而望,羲和部落遗址的巨大石椅上,端坐着一个远古的传说,而羲和正御日辚辚而过。我挥一下衣袖,眸眼回落,这羲和的山水与日光,能否杖扶起我青衫纶巾的神游呢?阳光中,我握拳为山,伸指为杖,我重履而下,走向时光中的自己,走向山之高、海之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