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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站在路边,望着头也不回的女儿发呆。女儿拉着一个陈旧的行李箱,越走越远。
她和女儿在本地,一直是勾肩搭背的姐妹,知书识礼的名媛。
她这几年特别喜欢参加各种聚会,尤其是同学聚会。花枝招展的母女俩常常是人群的焦点。
这还不是主要的。文君在和朋友们聊天时,最爱的还是谈谈诗歌,虽然只读了个初中,但是不能抹杀她对文学的热爱。
她经常在心里哀叹,当年为什么没有好好学习?如果现在能在人群里说几句英语,那可比在豪华的酒店大厅,大声说几句:噎死、拜拜、古德猫宁,强多了。
于是,离了婚的文君以撒泼打滚的方式,把女儿从前夫家接到了自己身边。她省吃俭用地在学校附近租下一套房,给女儿提供最好的学习环境。
她无比自信地认为,只有她,才能让女儿成为一个有修养的人。只有在自己身边,女儿才能成才。虽然这个决定让她经常入不敷出,但她毫不后悔。
于是,这个在保安父亲身边长大的孩子,突然掉进了锦绣丛中,虽然她母亲也只是个商场营业员。
参加同学聚会,大家都没有认出她来。当然,即使认出来,很多人也不认识她。这是高中的同学聚会,她坚持说自己是高中毕业,于是就受到了邀请。
文君因为很多人认不出自己而感到自豪。“女大十八变嘛!”她一个一个地审视着其他女同学说道。
她穿着一件雍容华贵的貂皮大衣,这是结婚前闹了好几天才换来的。为了今天的聚会,她已经饿了三天了。好在结婚以来,一直舍不得穿,所以衣服显得很漂亮。
“还是贵东西好啊。”站在穿衣镜前的文君给女儿说,“以后你有对象了,也要让他买高档衣服,地摊货在人前拿不出手。”
同学们开始举杯了。文君看到同学们各种各样举杯的动作,在心里摇了摇头。她优雅地把一只手伸往高脚杯下,用大拇指、食指和中指捏着高脚杯的腿,无名指和小拇指自然上翘,正要把杯子举起时,大衣的袖子把放在碟子上的筷子拨到了地上,她赶快把杯子放了下来,不料,衣袖却钻进了茶杯里。
她一只手捏着湿了的衣袖,弯腰去捡地下筷子,却和刚刚赶过来,正在弯腰捡筷子的服务员,头碰在了一起。
她捂着眩晕的脑袋,赶快坐了下来。同学们体贴地说:坐着喝、坐着喝!她坐着抿了一口酒。在丁丁咣咣的落座声中,偷偷擦了一下汗。
“把大衣脱了吧。”旁边一个男生体贴地说。她优雅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凉菜已经陆续开始上了,文君越来越觉得穿着大衣太累赘,她只敢夹眼前的食物。这与文君的性格是不相符的,在这种场合下,她是需要表演的。她毅然起身,对着大家跳舞一般地转了半圈,对每个人颔了一下首,离席往卫生间走去。
等她回来时,已经把大衣脱下来搭在臂弯上了,同时脱下的还有那件起满毛球的羊毛衫。
看到她只穿着一件衬衫,男同学们异口同声地说:穿得太少了,会感冒的!
女同学们却露出异样的微笑,没有一个人说话。
她又一次和大家点头寒暄,轻轻地坐下。对着一桌子菜说:“没要几个素菜啊?”“有素菜,等一会儿上。大家先动筷子吧。”
文君露出了难色。
“怎么了?”对面的一个男同学察言观色地问。
“文小姐肯定是吃素的,这都看不出来。”他旁边的一个女生说。
“这叫时尚。”又有人说话了。
文君得体地笑着,客气地对大家说:“没事没事,大家吃吧!”带头把筷子伸向红烧狮子头。
同学们好像松了一口气,气氛又活跃了起来。
“文小姐平时都做什么事情?”旁边的男生字斟句酌地说。
“啊!我嘛?就在家看看书、喝喝茶、教教女儿。”她稍微犹豫了一下,又说道:“有时候也鉴赏一下红酒,练练书法。哎呀,反正就是女孩子们喜欢的那些事。”
“霍,品味真高啊,我们可是一天到晚为了一张嘴在忙碌。”
“就是啊,文同学,你不上班吗?”
“你的收入是怎么来的?”
同学们开始七嘴八舌了。
文君从容地回答:“我不上班,受不了职场的勾心斗角。我写一点小诗,如果发表了会有一点收入。有时候也给朋友的孩子教教书法,他们也会给点钱的。其实我并不想要。”
“哎呀,你可真是救了我的命了,”一个男同学拿着一叠纸走了过来,“今天的聚会是AA制,他们让我负责登记收钱,我的字实在难看,既然有你这么一个现成的书法家,就由你来登记吧!”
“不不不不!”文君有点猝不及防:“我不登记,我不喜欢数钱。”
“我帮你收钱,我爱数钱。你只管登记就行。”旁边的女同学热情地说。
“哎呀呀,我不想登记。”文君离席围着圆桌转了半圈,坚决地把纸和笔还给了男同学。
“这样吧,”带头的男生出主意,“把本子放在转盘上,转到谁面前谁自己登记,把钱放在本子上就行。一人先放二百吧,多退少补。”
于是,转盘就转了起来。大家纷纷掏钱、登记。
到了文君面前时,她觉得笔有千斤重。昨晚怎么没有在家练练呢?文君在心里默默地想,我多久没有写字了?十年还是五年?
她手上的汗把纸笔给濡湿了,她只好拿餐巾纸擦擦,又一本正经地把笔握在手里。所有人都静悄悄地看着她,她把心一横,一笔一画地写了下去。
她盯着这两个儿童体的书法笑了起来:“这两天在家看书,看得太晚了,精神不好,精神不好字就写不好。让大家见笑了。”她把转盘往旁边转去。
带头的男生把转盘抓住,“麻烦把二百块钱放在本子上。多退少补。”
“啊!哈哈哈,”文君笑着从包里拿钱。她摸索了半天,只好说,今天出来得仓促,忘带钱了,完了再补行不行?
“手机上也没有吗?微信、支付宝都行啊。”有人不愿意了。
文君从容地看看大家。一般这时候,都会有殷勤的男同学,主动站出来帮她把钱垫上。现在,大家只是眼巴巴地看着她,没有人有什么表示。
“算了算了,完了再说吧。”带头的男生掏了二百元钱,放在了桌子上。
文君感谢地说:“咱俩加个微信,我回家就还你。”
远处一个男生问她:“文小姐昨晚看什么好书,还影响到睡觉了?”
文君一愣,她在心里搜肠刮肚。除了李白,她再也想不起一个作家来。
“外国的,你们不知道名字…”突然,她眼前一亮,昨晚女儿不是拿着一本诗集让她看吗?说这个人年轻时在你们学校上过学,她懒得看,现在还在被窝上放着呢。
不过诗人的名字她却记得:爱兰。这个名字好记,一听就是热爱兰州的意思。
她假装羞涩地说:“就是小时候的一个闺蜜,她现在在外…”她有点犹豫了,这个人现在在哪里呢?外国还是外地?怎么忘记问女儿了。
不过听她的笔名就知道,她一定不在本地。文君开始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力了。
“这个闺蜜这些年在外地,最近写了很多诗歌,寄回来让我欣赏,顺便挑挑毛病。我哪有给诗人挑毛病的本事?只有她才这样说,她知道我从小也在文学上比较有天赋。”
“是谁啊?”
“是咱们学校毕业的。”她望着静悄悄的众人,莫名地觉得害怕,她把大衣穿了起来。那件起满毛球的毛衣挂在椅子扶手上,像一个被遗弃的孤儿。
“爱兰!”
“啊!”众人异口同声地发出同一个声音,如同一场歌剧的和声,随后整齐的“哈哈哈”让这场歌剧达到了高潮。
当文君知道坐在她正对面,一言不发的男人就是爱兰时,她的头开始晕得不行。她对着碰她头的服务员厉声呵斥。正在不可开交时,她的女儿找了进来。这是文君的保留剧目,每次聚会都要演一场母女媛的好戏。现在已经顾不得了,她气呼呼地训斥女儿:“你干什么来了?谁让你来的?”
她顾不得优雅 ,扭头往外走去。
第二天,她正在店里闲坐。昨天的事到现在都让她开心不起来。她只觉得心里别扭,却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就像是身上痒了,挠哪里都不对,总是在挠不着的地方痒着。
她正在胡思乱想,耳边响起一个声音:“文小花。”
声音是温柔的,也是熟悉的,但是在文君的耳里仿佛夏天的一声惊雷,让太阳下的人猝不及防。
她努力地张大眼睛往上看去。一张熟悉的面孔正在看着自己。她突然惊慌地跳了起来。把头顶的人吓了一跳。
他看到我头发稀疏的头顶了吗?他看到已经长出来的白色发根了吗?
文君后悔死了,刚才干嘛坐这么低呢?都怪昨天。怪昨天什么呢?文君没想明白。
“文小花。”声音依然温柔。可是文君依然觉得像被扇了一耳光,这是文君心里的刺,什么时候碰一下,都会让文君痛一下。
没文化的父母,给自己起了这么难听的名字。恨父母吗?好像也不应该,更何况他们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但是,文小花就是不容许任何人叫自己的这个名字。
她晕头转向地看向来人,这不是昨天聚会的组织者吗?聪明的文君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为什么来了。
来人从一个纸袋里拿出一件毛衣,文君的脸马上红了。这是自己的那件穿了十年的旧衣服,昨天放在酒店忘了拿了。没想到被人家送来了。
文君结结巴巴地让座,一向大方的她,又在商场锻炼了十几年,早都对人际关系应付自如,任何不利的场面都不能影响到她。
可是今天,她却慌了神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我的…”
应该说什么呢?你怎么知道我在这个商场?还是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看着满脸是汗的文君,男同学笑了:“我和你老公陈飞是高中同学。你们结婚我去过你家,可能人多你没注意我,没想到你也是我们同学,你是几班的?”
陈飞是文君的前夫,她已经离婚十年了。
文君也得体地笑了。她终于缓过来了。现在是如何应付的时候了。
她优雅地转到收银台的后面,拿起纸杯倒了一杯大麦茶,扭扭捏捏地走过来,把茶放在门口的一个展台上。她随手把展台上的衣服往旁边拢了一下,面对着男同学,双手推着男同学的两条胳膊,把他推到展台前的一个矮凳上坐下。
“你长得真年轻,看不出咱们是同龄人。”她故意这样说着。
男同学的脸红了。他局促地看着文君离得很近的双脚。
哼,是个老实人。文君放心了。
“昨天的饭挺好吃的,你组织得真好。”文君言不由衷地夸着。
“不行,”男同学客气地说,“香菇里吃出了一截铁丝。”
文君又放了一点心,她开玩笑地说:“我猜肯定是那个诗人吃出来的。”
“不是,是三班的张玲吃出来的。”男同学认真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