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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满节气前后,石榴花已经开得很热烈了,但还远远没有达到鼎盛。
石榴花开的时节,石榴树下经常会凋落一大片的石榴花,间或有一些初具雏形的小石榴,看上去很是狼藉。每当这个时候,枝头上的石榴花就会显得落寞很多,但过不了几天,石榴树的青枝碧叶间就会愈加的繁艳起来。如果说青枝碧叶是涟漪层层的水面,那么石榴花就是翻涌不息的浪潮,它非但一浪高过一浪,并且汹涌澎湃,那种红色的浪潮经年不息地激荡在我的心底。
每每看到那些陨落在石榴树下的小石榴,我就会情不自禁地捡拾起来一个仔细地端详一番。它的腰身如大拇指般粗细,顶端还保留着鲜艳的花朵,通身上下也看不出一丝异样来,但它最终还是陨落了。究竟是个体的不幸还是物竞天择的结果呢?也许这只是千朵万朵怒放的生命倾尽心力,只为问心无愧的放手一搏,而不幸猝陨的壮烈一幕吧。但看到它们我会常常感到痛惜万分却又无可奈何。而母亲说凡是凋落地上的都是石榴的“狂花”。满地猩红,未成石榴雏形的石榴花如果是“狂花”还说得过去,那么已经坐果,并且略有小成的花之果为什么也像“狂花”似的一同陨落了呢?
印象中八九十年代的北方农村院子里栽植的多是枣树,除此之外似乎也很少见到别样的庭院植物。甚至每家每户还不止栽种一棵枣树,这是否和当时人们所追求的枣能生“贵子”暗合呢?这就无从得知了,但总归是“千村一色”,这和当时淳朴的民风一样,不夹杂一丝异样的色彩。当然了,“一般”之内总会有“个别”,东邻的大爷家里就有一株与众不同的石榴树,然而令人奇怪的是它美艳不可方物的花朵从来就没有“勾引”到我,而那八九月间,石榴枝头上,酒幌似地高高挑起,泛着金属般红晕的石榴常常逗引得我频频“举目远眺”,特别是有那么一两个石榴“忍俊不禁”,以致“皓齿内鲜”,不由得令人浮想联翩,让人有一种“一亲芳泽”的冲动。
当“一枝明艳”横空出世的时候,躁动的心注定是不甘寂寞的。于是在某个五月的黄昏时分,我在自家的小院里栽下了三棵石榴树的幼苗。其中两棵一左一右植于堂屋的门口,另外一棵栽种到西屋的窗前,从此院子里多了一种新绿,更萌生出一种希望;我热切地期盼着它们茁壮地成长,荫我以亭亭华盖,圆我以繁花似锦,享我以硕果累累;到那时,我会充满无上的敬意仰望他的亭亭华盖,更会以他的似锦繁华为荣,但我更愿意做为他累累硕果中的“一粒子”,凝结出属于他的甘甜,璀璨出他自身的荣耀。
年少的心总是急切,在石榴树苗被栽下不久的一个午后,我竟突发奇想把一小段红布条缠绕在石榴幼苗中央的一根枝条上,这样无论远观还是近看都非常地醒目,它宛如一朵美丽的石榴花般恰到好处地点缀在青枝碧叶之间。我很是为自己的“杰作”暗自得意,而那时父亲恰好从外面回来,当他看到那“一点红”时也是眼前一亮,内心的愉悦之情溢于言表,“我还以为是石榴开的花呢。”尽管在他得知并不是真的石榴开花而是我的“自作聪明”后,他非但没有像往常那样动辄对我大加训斥,反而在脸上浮现出了少有的,会心的微笑。我真切地知道,能得到素日里不苟言笑的父亲一个友善的笑意对我来说是多么的不容易,然而父亲终究是笑了,虽说并不是什么开怀大笑,但于我而言似乎比五月的石榴花还要动人。看似一个无心之举却是得了如此莫大的“善果”,这是令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为此我颇是沾沾自喜了一阵子。
小小的,嫩嫩绿绿的石榴树苗在日月的映照下,在夏日熏风的吹拂中,在朝朝暮暮的晨曦余辉里潜滋暗长着,它承担着风雨,它共享着阳光;也许经过一番“风刀霜剑”的考验,历一场苦寒的摧残,在冬去春来之际,再次萌生嫩芽柔叶的时候,那一朵朵令人心动的明艳就会如约而至,热烈绽放了吧。然而时隔不久,父亲竟然病了,看上去好像又不是很严重,但总不见好。于是就吃药,药力似乎又“独力难支”;于是母亲就经常一个人用木头架子车拉着他出去求医问诊,最后就开始打针,透明的小玻璃瓶子如成人大拇指或中指般的粗细和长短,上面印着浅蓝色的字母或文字;不知何时母亲竟然学会了自己给父亲打针,她终于也不用经常拉着父亲到外面去了,从此门后暗角里废弃的小玻璃瓶子就一天天地堆积了起来……
在我最初的印象里,人只要不躺倒在床上输液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吃药、打屁股针最是司空见惯的了,可是我错了。有些病就是对人不怀好意地消耗,生病的人和它就是拔河似地“相持”,一种明知无任何胜算的“相持”却又要全力以赴地去维持那种微妙的平衡,直至病人无可奈何地倒下去。当时我并不知道“相持”背后的终极因素,但我模糊懂得,或许我并不愿意去多想,更多的是怕面对、直视;更何况直视不过是“空洞”,所以冥冥之中我更愿意在“空洞”里看到希望的光。于是我盼望着春天的到来,我满心期待着石榴花开;毕竟石榴花是一种喜庆的颜色,父亲如果看到了满树,不,哪怕是一朵红彤彤的石榴花,他的心情是不是就会好起来,他的病因了“石榴红”的加持是否就会迎来柳暗花明的转机?我就这样一直坚信着。
我喜欢五月,五月里有令人期待的“石榴红”,更有让人感到温暖的微笑。与桐树相比,石榴树的成长是极为迅速的,它具有一种先天的萌发优势,这是其它任何树种不能望其项背的。尽管桐树的萌芽力也很强,但它们多是中空,木制轻浮,远远没有石榴木制坚实。桐花绽放时一团一团的,开得密不透风,散发出一种几欲令人晕厥的香甜,而石榴花没有丝毫的香气,它最初开放得很含蓄,甚至有些扭扭捏捏的样子。但它秉持着一颗锦心,最初于碧翠丛中悄无声息地吐出层层锦绣,犹如一抹耀眼的闪电,映红了整个夏日的天空。瞧,那层层褶褶的红艳就是它怒放的心花啊。榴花初蕾时,如鼓似锤,待“百褶心”逐渐打开,金黄的蕊便呈现在人们的眼前。这时它的热切、热烈、热情就一股脑儿地熊熊燃烧了起来,或许用力过猛的缘故,它往往也灼痛了自身,以致如退潮似地纷纷陨落。落得从容,饱含不甘;落得缤纷更令人黯然魂销,落得壮烈,却让人倍感凄凉。
父亲走过了萧瑟的秋,也跨越了凛冽的冬,却没有踏入春天的门,更没有走进榴花绽放的五月,这于我来说是一个莫大的遗憾。但这分明是一个事实,听母亲说父亲吐血了。我虽然没有亲见,但这也是一个无法掩盖的真相,真相总是残酷的,然而你只有接受。不,只能承受。大约是在年底或者是深秋,堂屋门口西边的那棵石榴树苗夭折了,也正是我系红布条的那一棵。也许是它所处位置的不适宜,据说是被家里养的牛一脚踏坏的,总之它夭折了。尽管之前也曾采取过防护措施,令人痛惜的是福祸无常,或许这就是它的宿命。
所幸余下的两株石榴苗长势良好,令人欣慰。在一个五月的上午,也正是“焦麦炸豆”的季节。我从学校回到家里,独自一个人“雄心勃勃”地制定着中考计划,此时室外的石榴花开得正盛,无论堂屋门口东侧的那一棵还是西屋窗前的那一株,在历经三年的风风雨雨之后,它们业已枝开叶散,亭亭如盖了。门口、窗下、甚至院中,特别是在石榴冠幅辐射的范围之内都落下了一层层的石榴花;有完整的,有残缺的,有初具石榴雏形的,甚至还有未曾绽放过的鼓槌型花蕾,它们散乱地平铺在地面上,看不出丝毫挣扎过的痕迹。是啊,它们的绽放是那样的争先恐后,甚至有些孤注一掷,它们的凋零又是那样的毫无征兆,让人猝不及防,或许在从枝头殒落的刹那它们也是有着深深叹息的吧。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风在红花绿叶间梦寐似地游弋着。狂花落尽,碧枝丛中清亮润泽的小石榴灯笼似的一个个悬垂着,它们是万千狂花凋零殆尽后的幸运儿,更是冲出重围的优胜者,它们理应为自己感到自豪。有花有果,有型有色,望着枝上的花果,看到一地的狼藉,不由得让人心头涌起一阵阵的酸楚;如果父亲还在该有多好啊,石榴花开得这样热闹,当他看到这些鲜艳的石榴花,应该也会很开心的吧。可是没有如果,他当初吐的那碗血也如石榴花一样的鲜红么?我不能确知,但毕竟“血浓于水”,不知何时泪水早已模糊了双眼,眼前的石榴红让我的心有一种莫名的刺痛。我伏于桌上,不敢再看,更不能再想……
“五月榴花照眼明,枝间时见子初成。”不错的,榴花潮水似地涌上来又退下去,如此的回还往复,终究是修成了“正果”——光滑明润的石榴一天天地膨胀起来。由浅绿至深青,从轻白到嫣红;初始的青枝明艳逐渐转化成累累硕果,曾几何时,锦绣般的“百褶心”凝结出粒粒饱满,颗颗晶莹,就这样如滴滴甘露一样悄无声息地滋润着我曾经干渴的心田。人们常说石榴是“多子多福”的象征,石榴固是多子,但如父亲多子却并未多福,甚至不曾“得福”,又何言一个多字呢?记得一首歌里反复咏唱道“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
是的,怎么能够忘记呢?父亲大概是预感到自己时日无多,在我返校的那天下午,他竟然走到路口,目送我远去。而我当时并不知道。当我走出村口,似乎心有所动,蓦然回首,看到父亲立在路口那里正在望向我。恍惚间,我感到他不再像往日里那样高大,甚至也不再那么严厉,让人有一种很心疼的感觉。刹那间我有些无所适从,最终我在百感交集中匆匆离去,可谁又能够料到,他那边一目送,我这里一回顾,竟成了永恒!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各不同。基督说,信我者得永生。但天堂和地狱有什么区别呢,假如善与恶,贫和富同信上帝也都能够“立地成佛”么?在曾经的那个年代里,真善美的力量是很弱小的,贫富的“游标卡尺”往往能够精准地测量出生命的“长度和深度”。印象中父亲不曾打过点滴,也不曾住过院,更没有远离家门访求过什么名医,他只是用“一臂之力”和病魔维持着极不相称的微妙平衡,苦苦地支撑,最终绝望地倒下。此时无论善恶还是美丑都不发一言,甚至连五月的榴花都躲得远远的,拢紧了它的明艳。
“五月榴花照眼明,枝间时见子初成。可怜此地无车马,颠倒青苔落绛英。”此诗里的五月榴花被昌黎先生写得自然是光彩照人,但细细品味起来,那“车马”,那颠倒的“绛英”无不映射出空寂的哀伤。所谓的睹物思人,望景生情大约还是内心深处的暗弦经不住时光之手有意无意的拨弄吧。一朵花里有乾坤,而以流光为背景,立在当下的每个人难道不是“横看成岭侧成峰”么?于我而言,人间有五月,五月有耀眼的榴花,榴花里有一抹明丽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