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刘牢之死后,何无忌隐居京口,见北府旧将一一被杀,恐祸及于己,遂潜赴刘裕军中,此刻刘裕正驻兵山阴。何无忌与刘裕见面后,一番寒暄,直抒胸臆,劝说刘裕道:“今桓玄将篡,世人皆知,君手握精锐,欲匡扶王室,起兵讨之乎?”
刘裕沉默半响,道:“恐时机未到。”
何无忌霍然而起,大声喝道:“毛泰之后为无终,无终之后,君其为之?”
这一声如当头棒喝,刘裕一下子清醒过来,也站起来,紧紧握住何无忌之手道:“人为刀俎,我岂能为鱼肉。”
至此谋定。二人遂细细商议起兵事宜,当务之急要筹集钱粮。
刘裕道:“此间有一豪士孔靖,乃圣人之后,车骑将军孔愉之孙,我征孙恩之时,相谈甚欢,供给颇丰。你我前去一晤,再做打算。”
何无忌道:“如此甚好,事不宜迟,这便前往。”
刘、何二人带了几名亲兵,骑马向城东而来,走了约莫一个时辰,来到一处大庄园,但见古树参天,白墙黛瓦,好个幽静所在。亲兵上前去叩门,说明来意,管家将二人迎进前厅落座,不一会儿,主人从屏风后转出,只见此人峨冠博带,神清气爽,见到刘裕等人,拱手施礼道:“不知将军驾到,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刘裕、何无忌慌忙还礼道:“季恭(孔靖字),我等唐突,还望海涵。”
宾主落座,一阵寒暄过去,刘裕命屏退左右,孔靖见事涉机密,将二人引入内室,重新落座之后,刘裕神色凝重道:“季恭,今日所言,涉及你我身家性命,切不可传六耳。”
孔靖淡淡道:“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刘裕点点头道:“我观桓玄有篡逆之心,欲在此处起兵讨之,季恭以为如何?”
孔靖思索片刻道:“山阴去都道远,义旗一举,京师尚可从容布置,举事难成。且玄未篡位,恶迹不彰,人心难附,不如待其已篡,于京口图之,京口近在肘腋,猝不及防,庶几可成大业。”
刘裕思忖半日道:“言之有理。”
孔靖又道:“建康一下, 在下可为将军抚定三吴。”
刘裕道:“如此甚好。”也不多言,就此拜别,孔靖送出门外,目送二人离去。
何无忌在路上道:“孔靖不应我,当杀之,恐泄密。”
刘裕摇摇头道:“圣人之后,果有仁爱之心。”
何无忌奇道:“德舆,何出此言?”
刘裕幽幽道:“东土自遭孙恩之乱,民不聊生,我若在此处起兵,则黎庶必遭涂炭,故季恭阻我。”
何无忌恍然大悟道:“竖子安敢欺我。京口距建康不过百里之遥,一旦发难,大军倏忽可至,我等如何抵挡。”
刘裕道:“君曾为樗(chu)蒲之戏乎?”
何无忌摇头道:“不曾。”
刘裕笑道:“裕年少时,曾日日沉迷于此,欠下刁逵巨债,为其所辱,幸得中书令(指王謐)周旋,才能脱难。今日我等与桓玄一战,犹如樗蒲之戏,以家国性命为注,天地山河为证,人生有此一搏,岂不快哉!何山阴、京口之分!”说罢仰天长啸,豪气干云。
何无忌听完,为之倾倒。
是岁,桓玄兄桓伟卒于荆州刺史任上,朝廷追赠其为开府仪同三司、骠骑将军。桓玄欲以桓修代之,从事中郎曹靖之劝道“右军(指桓修,曾任右将军)若任荆州,则其兄弟(指桓修、桓谦兄弟)职居内外,恐权倾天下,即不为叛,亦难以克制。”
桓玄深然之,乃以南郡相从弟桓石康为西中郎将、荆州刺史。桓伟丧服未满,朝旨令桓玄因公除服,桓玄便大排筵宴,伴乐初起,桓玄抚案恸哭,众人赶紧劝解,桓玄遂收泪尽欢。
桓玄兄弟六人,大哥桓熙、二哥桓济因与其叔桓冲争位,欲谋害桓冲,被流放长沙。三哥桓歆生性愚笨,不辨菽麦。其亲所仗者唯剩五哥桓伟,桓伟为人平厚笃实,为士民所重。桓伟既死,玄乃孤危。而其不臣之迹已著,自知怨满天下,欲速定篡逆,侍中殷仲文、散骑常侍卞范之等桓玄心腹,为立拥戴之功,劝大将军桓玄早日受禅,私下撰写九锡文及册命。
桓玄遂以桓谦为侍中、开府、录尚书事,王谧为中书监、领司徒,桓胤为中书令,加桓修抚军大将军。桓胤,桓冲之孙。
未几,朝廷册命下,任桓玄为相国,总领百官,封南郡、南平、宜都等十郡之地,为楚王,加九锡,楚国置丞相以下官,完成了其父桓温未竟之愿。
新野人庾仄,为南阳太守,本为殷仲堪一党,闻桓伟死,而桓石康未至,乃起兵袭雍州刺史冯该于襄阳,冯该猝不及防,大败而走。庾仄聚众七千,设坛,祭祀晋国历代祖宗,云欲讨桓玄,江陵为之震动。桓石康至江陵到任后,发兵北上攻襄阳,庾仄乌合之众,一战被打得大败,庾仄无奈,只好投奔后秦。
冀州刺史刘轨、襄城太守司马休之、征虏将军刘敬宣、广陵相高雅之、江都长张诞等人在山阳被孙无终打败后,投奔到南燕慕容德处,闻桓玄受九锡,为楚王后,高雅之对慕容德道:“桓玄篡逆,国将不国,陛下可乘此南征,纵未能廓清吴、会,亦可收江北之地。”
慕容德召集众臣商议此事,道:“朕以旧邦覆灭,暂居齐鲁,无一日敢忘祖宗社稷。朕欲先定中原,再荡平荆、扬,故未南征江淮。今江左来归者劝朕南伐,其为公卿议之。”
中书侍郎韩范道:“夫帝王之道,首崇经略。有其时无其人,则弘济之功难成;有其人无其时,则英武之志不申。至于能成王业者,惟人时合一也。自晋国内乱,七载于兹。桓玄逆篡,虐逾董卓,人神共怒,怨恨淤积。可乘之机,莫过此也。以陛下之神武,经而纬之,驱乐奋之卒,乘厌乱之机,犹声发响应,影随形动,未足比其易也。且江、淮南北户口未几,公私戎马不过数百,守备之事盖亦微矣。若以步骑一万,建雷霆之举,卷甲长驱,指临江、会,敌必望风披靡,民当壶浆属路。至此我大燕便跨地数千,众逾十万,可西并强秦,北抗大魏。夫欲拓境开疆,保宁社稷,无过于今也。如此机会一失,豪杰复起,翦除桓玄,布惟新之化,遐迩既宁,物无异望,非但建业难图,江北亦不可冀。机过患生,忧必至矣。天与不取,悔将莫及。待晋复强,北上图燕,反受其祸,惟陛下深思。”
尚书潘聪道:“自古禅代,必先立功,然后立威,众心乃服,国祚乃替。今桓玄虽受九锡,于国未有大功,若骤行禅代,众必不服,国必生乱,我乘此时伐之,如顺水行舟,不费己功。若现下起兵,桓玄举全国之力抗之,而秦、魏乘我之后,则势成骑虎,进退维谷,唯陛下三思。”
慕容德思之再三,道:“潘尚书谋国老成,思虑周详,朕当厉兵秣马,待机而动。”
慕容德为示燕兵威,安众人之心,率刘轨、高雅之等人演武于城西,大燕步兵三十七万,车一万七千乘,铁骑五万三千,周亘山泽,旌旗弥漫,钲鼓之声,振动天地。
慕容德登高望之,顾谓刘轨、高雅之道:“昔郤克仇齐,子胥怨楚,终能畅其刚烈,名留千载。卿等既弃暗投明,当使无愧古人也。”高雅之等顿首答道:“幸蒙陛下收留,再造之恩,没齿难忘。存亡继绝,善莫大焉。如有差遣,万死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