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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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磨蹭蹭,老母亲终于把午饭吃完了。本来今天午饭吃得稍晚,等她吃好,已然一点半了,我这才去厨房洗碗。
还没走出厨房,我就听到老人家唱起歌来。这次唱的,既不是《渔光曲》,也不是《送别》。这两首歌,每隔一段时间她想起就会唱一下,我自然都听到过。
听她唱的歌词,我上网查,原来是民国时期著名的金嗓子周璇原唱的《月圆花好》,歌词如下: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团圆美满今朝醉。青浅池塘,鸳鸯戏水,红裳翠盖,并蒂莲开。双双对对,恩恩爱爱。这软风儿向着好花吹,柔情蜜意满人间。
不用说,这首电影“西厢记”的插曲,经周璇一唱,成了二十世纪四十时代流行的爱情歌曲。而在合江女中读书时,老母亲自然也偷着学会了。只是此前我从没听她唱过这首歌,怎么今天会突然想起,唱了起来?
我问老人家,当年家里会同意您唱这样的爱情歌曲? 她说:起初不让,为此我还跟哥争过。我对哥说,大家都在唱,不就是文化吗?你还叫曾令文呢,你改过名字算了。
虽然哥说不过她,但家家那关能过吗?
她说,我说是学校音乐课教的, 而且学生们都在唱,母亲也就不过问了。
哈哈!道尊先生,没想到您这位合江女子教育的先驱者,竟然也被自己女儿给整蒙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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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晚饭后,同老母亲一起,背了好几首古诗。有杜甫的《春夜喜雨》,苏轼的《花影》,杜牧的《山行》,王之涣的《登鹳雀楼》,韩愈的《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王维的《送元二使安西》,李商隐的《夜雨寄北》。当背到崔护的《题都城南庄》:
去年今日此门中,
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老母亲开始解读起来,并归结为诗人品德高尚。说一年前诗人来时,既看到桃花,也邂逅了美人。一年后再次来到这里,没见到美人,却看到了桃花依旧春风依然。末句桃花依旧笑春风,表明诗人此时的心境,并未因没能再次见到美人而受影响。
我不敢苟同老人家此般结论。说诗人因去年来此,观赏桃花时邂逅了美人,有了心结,所以今年才在去年的同日,再次来到这里。可惜没能再次与美人相遇,仅仅看到了依旧笑春风的桃花。显然,从诗中我能感受到诗人的失落感,似乎与品德高不高尚没啥关系。不能认为,有失落感就不高尚吧?
与老母亲商榷,只是表明我读此诗的认知,并非一定要扭转她的看法,也知道我是不可能影响老人家的。果然,在我谈了自己的理解后,她反复解读时,仍是前调重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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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前,一位老同事同我通话时,问及老母亲近况。他说自己老妈其时脑萎缩更严重,并说患此症者,脑子虽不太好使,但身体却康健。他的这个说法,在老母亲身上似乎也得到了印证。
年逾九秩的老母亲,自理能力减退非常明显,身体却没啥大毛病。多年前诊断血压偏高后,每天一片2.5mg非洛地平片维持即可。偶有感冒症状,对症服药后就能恢复健康。
如此说来,这老人家似乎不难伺候。然而子女轮流经佑她时,又都有同样的感受:老母亲不好待。原因就在于,她自己整不归逸了,却又很固执,不见得要听你的。如吃个早餐吧,她吃干的就一直吃干的,或喝稀的就一直喝稀的,提醒她搭配着吃,她即便答应了啊啊,也不见得听。吃午饭和晚饭,她要么先吃饭,要么先吃菜,基本上是饭菜分开吃。吃饭慢不说,常常是吃一点就放筷子,于是必须不断给她提醒。再如,凡用水和上卫生间也得守着她,不然就会乱套。她还有收捡东西的习惯,但转个背就忘放哪里了,整得我们恼火。无论怎么给她说,您记性不好,不要乱捡家里的东西。即便是您的,东西放明面上,一眼就能看到,也不要乱捡,但她依然故我。用时找不着,问她捡哪儿去了,她还冒火,说不晓得哪个捡了……
生活上离不得人的老母亲,现在愈发不愿动,白天经常是坐着,得反复喊才勉强起身走上一小会儿。说生命在于运动,她认可,但就是不愿动。她宁愿坐在那里,时不时念念诗解解词,偶尔哼哼记得的老歌,间或回忆一些过往更多是孩提时候的事,怡然沉浸于自个的世界中。
老人家有时也静静地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仿佛一尊雕像。当你以为她拽瞌睡时,她又睁开眼来。这时如果用一句古文或古诗词引导,她立马就会生龙活虎起来。这不,刚刚看她已静坐了一会儿,我瞧瞧户外的山,对着她说“山不在高”,她马上接“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把刘禹锡的《陋室铭》完整地背了出来。
这,就是九秩老母的现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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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日天阴,间或有雨。虽然气温大多还在20°C以上,都江堰已然有秋的感觉了。
今天正午时分,我正在厨房烧菜,听见老母亲惊喜的声音:出太阳了。我探头从客厅看过去,阳光正好照射到对面观山墅小区大门上,明晃晃的,怪不得老人家心情顿好。
然而,这一时钻出云层的阳光没一会儿就缩回去了,雨再度下了起来。老母亲也默坐在椅子上,不怎么吭声了。没心情背诗,上厕所的次数就多了。这于她,似乎也是一个规律。
我主动挑起话题,和她说起宋词,问她喜不喜欢柳永的词。她问哪一首嘛?我说譬如《雨霖铃·寒蝉凄切》。她让我开个头,我刚念出: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她马上就接着和我一起背了起来。刚念完,她又唱了起来。原来柳永这首脍炙人口的词,曾经也有人为其作曲,可以吟唱的。问及老人家,才知是在读女中时,由韦姓音乐老师所教唱。
过了一阵,淑琴回来了。我用电饭煲把饭蒸起,备好菜后,继续与老母亲摆谈。她说,那时学校的音乐课,有时还会请校外老师来上,但不管是韦老师还是校外老师,都不能教唱靡靡之音。不过学生在校外学会唱的歌,学校其实也管不了,比如《月圆花好》。
我说,这首歌是其时电影《西厢记》的插曲,张生和崔莺莺一见钟情,两情相悦,显然坏了封建社会明媒正娶的规矩,具有反封建的意义,故国民政府也不会反对。
老母亲说,《西厢记》还是才子配佳人,我当时并不怎么喜欢。我说,当然不能指望国民政府支持《小二黑结婚》这样的反映普通农民自由恋爱的文艺创作,这样的作品只能产生在解放区。老人家频频点头。摆起《小二黑结婚》和它的作者赵树理,她也为这位大作家是父亲的家乡人而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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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终于放晴。天边仍堆积着大片灰白色的云,遮掩了远山。但上方的云团已遮不住蔚蓝的天空了。不过,此时秋阳并不怎么给力,照到对面小区,还没有昨日那短暂的强烈。
老母亲坐在椅子上,专注地看着窗外,不时自言自语两句。我坐到她旁边,听她说:这天上蓝天白云的,哦,天边的云灰蒙蒙,可能还要落偏东雨哦。又说,偏东雨一般要落三阵。不晓得老人家说的准不准,我连忙看看天气预报,午后还真是有阵雨。
我也灵机一动,让老人家念几句有关天气的诗句。她想了想念起来:春日晴和人意好……日暮诗成天又雪……我说好,晴天、雪天的都有了,雨天的呢?等她一阵了,仍想不起来。当我念出天街小雨润如酥,她接着念了下去: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我说,韩愈这首诗不正是描写初春雨天的吗?她说对头。我又说,不过,写的是小雨,那写大雨的呢?她还是想不出,估计又是陷入高龄一刻了。
我说曾听您念过陆游的《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二首》,正是写风雨交加的大雨天的呀。她让我念来听,我就念了第二首:
僵卧孤村不自哀,
尚思为国戍轮台。
夜阑卧听风吹雨,
铁马冰河入梦来。
她听着,却没跟着念,难道全忘了?而当年她念此诗时,还再三赞叹:写此诗时的陆游虽老,然拳拳报国心未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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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午饭后,老母亲坐在沙滩椅上,看了一会户外的景色,喃喃自语一阵后,拽起瞌睡来。
我陪坐在一旁,在手机上看新闻。没隔好一阵,她就拽醒了。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我,独自念起诗来。
头两句,念的是:花时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当酒筹。接下来念的,却是日暮诗成天又雪,与梅并作十分春。显然又错搭了,这是几个月中我听到的第三次错搭。
头两天还分别背得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把唐代白居易和宋代卢梅坡给拉到了一起?当我告诉她搭错了,您把白居易的《同李十一醉忆元九》与卢梅坡的《雪梅·其二》混搭,分别取了白诗的前两句和卢诗的后两句。老母亲看着我,似乎没明白,我把白诗和卢诗各念了一遍,她这下明白过来,笑着说:哦哦,十八扯了。
聊了一会儿,淑琴要给她洗澡了,话题暂且打住。
我仍在客厅里看新闻,听见淑琴不断给老母亲提醒:坐好哦,看碰到头……眼睛闭好,怕进水哈……云云。不用想都晓得,淑琴给3岁多的小景悦洗澡,绝对比给老母亲洗要轻松得多。
当帮老母亲洗完澡走出,淑琴衣裤全湿了。淑琴笑惨了,说洗完擦干后,让老母亲滴滴脚,老人家却是连续跺脚,她显然听成合江土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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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母亲口中的“阳沟”,经防水检查后,今天项目经理和工人师傅前来回填并恢复地砖。看到我们都有事忙,老人家静静坐在饭桌前,一声未吭。
忙完这边的事,因儿子那边也需修补,淑琴带着范经理和羊师傅离开了。直到此时,老母亲才起身活动,边走边念起诗来。我问她,憋久了哈,您还是怕人家说您显点,不敢念诗?她说,有外人在,不好念。看来,内外有别,在外人面前,老人家不愿显点。
时近中午,来不及煮米饭,我问老母亲中午吃水饺要得不,老人家说可以。于是我烧开水,拿出冰箱里的冻饺倒入锅内。由于是自家包的水饺,个大馅多,煮好后我盛了6个端给她,问她够不够,她说够了。这样,她吃了6个,我吃了12个。
午饭后,下起了中雨,我乘机在户外收拾起来,利用雨水打扫施工后的院坝,接着又打扫室内卫生。完成这一切后,我才在老人家旁边坐下来。我问她还记不记得郑板桥咏竹抒怀的诗,看她一时想不起来,我对她念出:
衙斋卧听萧萧竹,
疑是民间疾苦声。
些小吾曹州县吏,
一枝一叶总关情。
念到最后一句,她跟着念了一遍,说这句她熟悉,但显然已经背不全了。对于九秩老人而言,忘了一些过去熟悉的人和事,再正常不过,老母亲记不全一些诗词,也当属此类情形吧。
我告诉老母亲,明天是秋分节气了。她说哦,表示晓得了。接着说,我小时候就背过农时节气,你听一下我还背得对不:
正月立春雨水,二月惊蛰春分,三月清明谷雨,四月立夏小满,五月芒种夏至,六月小暑大暑,七月立秋处暑,八月白露秋分,九月寒露霜降,十月立冬小雪,十一月大雪冬至,十二月小寒大寒。
嗨嗨,怎么这个又一点不错呢?与前诗比较起来,记住这个应该更难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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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段时间在快手上下单,买了八包蛋糕预拌粉,又在淘宝下单买回无线打蛋器,似乎万事俱备,但一直没有动手。今天终于忍不住,早上起来按图索骥试做一回。
这玩意整的时间还长,担心老母亲饿了,先让就着牛奶吃了一个法式软面包,准备待蛋糕烘好再给她吃。等了一阵,电饭煲里的蛋糕液已经固化,但并未膨胀起来,没办法,把它取出放大盘中,再放到微波炉中加热,这下看到膨胀起来,不过停止后会回缩,反复加热了大约三分钟,确信熟了。我先尝一口,事实上就是一个大蛋饼,没有蛋糕的蓬松口感。
我切一块给老人家,她说好烫,放冷一下再吃。稍后看她吃了,问她好吃不,她说好吃,很新鲜。这也对,权且算是对我的肯定和鼓励吧。咱这可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哦。
吃罢早饭,老人家正在椅子上闲坐,我端着一碗中药也在她旁边坐下。她看了看问,这是你熬来喝的中药。我说是龙明远医生药房熬好的疫后调理药,剩下两包。她说那就是平安药。
她一下子就想起了自己年幼时的事,说那个时候,家中每年夏秋转季之时都会安排吃一次平安药,又叫秋药,以保平安度过季节转换,免得害病吃药花更多的钱。她又说,那些年月,一般人家都会这样。停一会继续道,除了达官贵人,普通人家户吃得起饭就算不错了,就怕害病,病了没钱治的。
淑琴在厨房内,也听到我们母子的谈话,让我问问老人家,还记不记得曾经一到冬天,她给我们温补炖肉用的是哪几味中药。看来,淑琴是想仿效一下了。
令人遗憾的是,当我问及老母亲时,她虽然想得起冬令温补之事,但已经记不清药剂配方。我提醒她,我记得有沙参、白术,好像还有黄芪。她只说了一句,白术是补气健脾的,就再也没了下文。(二妹建中读后回忆,此方还有玉竹、扁豆、当归和薏仁。特补笔)
这也让我想到,一批地方名老中医年事已高,不知政府有关部门有否在做他们经验处方的抢救工作。如果任其湮灭,那就真的太遗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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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午饭,有一道菜比较特别,是用自己种植的蒲公英炖的肉。这是否也暗合了母亲平安药的回忆,可以称之为平安菜了。
饭后,照例我收拾好碗筷。因小景悦这个周末不来这边,淑琴下午要开车返回成都照料小孙女,得午休一会儿,于是我和老母亲静静地坐在客厅。我看手机,她也默默坐在椅子上。过了一阵,我无意中看见她用右手在自己腿上写字,凑近她耳边悄声问,您老这是在写啥?她说,我在默写《长恨歌》。我这一问,似乎让她忘了有人在午休,她不再写,而是念出声来:
临别殷勤重寄词,
词中有誓两心知。
七月七日长生殿,
夜半无人私语时。
在天愿作比翼鸟,
在地愿为连理枝。
天长地久有时尽,
此恨绵绵无绝期。
我赶紧叫她小点声,示意淑琴还没起来。
过了一会儿,淑琴起来了,我送她到地下车库。回到家中,老母亲还沉浸在白居易的这首长篇叙事诗中。听她说:唐明皇是个昏君,好色不理朝政……搞坏了风气,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了……结果还是杨贵妃倒霉,他倒继续做它的皇帝,简直莫名其妙,哪个能够解释嘛。
我半开玩笑地接话,程教授可以解释哈。老人家说,那你给我一个解释,欢迎欢迎,边说还边拍起手来。
巴巴掌都拍起了,看来不说不行了。
我说的大意是:中国古代是男权社会,男尊女卑,要求女人三从四德……而皇权又至高无上,皇帝都被吹捧为九五之尊……唐明皇宠杨贵妃,到安禄山造反,被认为是杨贵妃迷惑了至高无上的皇帝导致的,这女人是祸乱之源,必须让皇帝赐她死以谢天下,结局只能如是。
可见,白居易与杜甫同是唐代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长恨歌》所叙之事,正是其对所处封建时代的真实记录和反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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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吃面,把头天吃剩的回锅肉收拾了,老母亲说味道不错。饭后洗好碗筷,我陪坐闲聊,话题先是冬补。
我告诉老母亲,建中看了我发的微信后,说记得您当年炖肉的冬补药,除了我提到的沙参、白术和黄芪,还有玉竹、扁豆、当归和薏仁。您还记得不?
这下子,终于打开了她深藏的记忆匣子。 老母亲开口就说,还有川芎。接着说,冬补是补气血,因为人的身体好不好,主要看气血如何。当归、川芎补血,黄芪补气,扁豆、玉竹和薏仁都是吃得的,对脾胃好,白术既益气也健脾。冬补炖肉用的这些中药,都是按药性来的。
既然说到了药性,她继续着她的话题:药是不能乱吃的,万一吃错了药,必须用绿豆煮水一起喝下才能解。而且,有些中药一药多性,用药不妥就会出问题。因此,那时家家专门用一个黄皮本本,把吃过见效的药方抄下来,保存好备用。
我接话,那也算自家的经验方了。老母亲说,当然,家家懂点药性,凭这个适当增减就能给家人开方抓药。我后来学家家开处方,除参考家家的黄本本外,还有书店买来的《验方新编》等几本药书。并自嘲说,自己充其量算个翻书太医,只能给家人用药防治伤风感冒。
她接着回忆,那些年,每当荆芥、薄荷上市,就会买点回来,洗净切成小节,用晒盖晒干以备用。荆芥表寒,薄荷清热。根据病情适当增减,熬汤喝就能防治感冒。
不晓得咋个传的,她继续回忆,左邻右舍有来找自己开处方的,说七姑婆(指家家)把本事传给你了,我们看到你也在晒一些中草药,我们相信你。
我问,那你给人家处方没有嘛?
老母亲说,自己这个翻书太医,只能给家人治伤风感冒的水平,不敢给别个开处方。用药不当可能出人命的,这个责任太大了。即便同是伤风感冒,我也不敢给人处方,因为不晓得去药房抓的药有没得问题,自己听说过有人抓回的药有长毛(指霉变)的,还有就是有没得同时在吃别的药,你也不晓得。一旦出了问题,就分不清责任,是说不清楚的。
那别个求上门了呀,我说,不给人家面子,不怕得罪人吗? 老母亲答到,我实话实说,自己就是在书上抄的处方。你需要,我把《验方新编》给你看,你觉得对症,可以自己抄了去用。
这个办法还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