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形态就是一系列的记忆,而记忆犹如水面的曙光,不同的精神状态下呈现出来不同的光波,投下机缘的石子,激起一圈又一圈涟漪。如同面对一盘水果,我总是先挑最鲜美的那一枚,我搜索记忆时,先截取最美好的片段。然而总有些片段无法从时间上精确追溯,有时重合有时断片,层层叠叠而又恍恍惚惚,倏尔忽逝,如水面的曙光。
记忆里第一次去外公家,跟着父母,他们背着小我两岁的弟弟,在父母的怂恿下,我一路跑着上山,现实版的演绎样板戏《打虎上山》里的杨子荣。外公家在那个年代距离很远,从家里做班车翻过几座大山,到达河流湍急的渡口,再步行上山,上山有四条路,那座山很高也很险峻,并且在我长大以后的几十年里感到自豪,这种自豪来自杜甫的诗歌,而杜甫的诗咏又增强了本县人的自豪感,并且专门有人研究这座大山的发源已经它不可忽略的历史,因此过上体面的生活。这座山叫仇池山,据说是人类始祖伏羲出生地,历史上有个仇池国曾建在此,前者我不太认同,但专家们言之凿凿,论述层出不穷。县文化广场还树立了一座巨大的伏羲雕像。这一切在我幼小的心灵深处产生莫名其妙的自豪和优越,每与人讲,必提仇池山,背诵“自古仇池穴,潜通小有天”,然后画蛇添足般地附上一句,我外婆家就在上山。
总之,这座山很有名,现实却是很高很险峻,爬起来很吃力,然而,这地方确确实实就应该是座山雕待的地方,否则,民国时期,我们这里著名的土匪马占山也不会盘踞在这里,当时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这国民党匪首的后代亲属会跟我发生很深的交集。
当时的我名字就叫虎林,我爷爷给起的,意思是虎在林中安全而已自在。关于起这名字,也是和我的命运一样,一波三折,回头找个间隙叙述,因为关乎一个家族兴盛衰荣一档子事儿,我们这一辈的名字总不如上一代我叔伯们的名字有文化和内涵,更比不上爷爷辈的名字,那一个规矩大气上档次,还有压迫感,不像我这林中虎崽子在撒欢儿的年龄一边唱着样板戏一边挥着大衣,每每跑到盘旋几圈的山峁上,自豪的等待气喘吁吁的年轻父母。而我那年轻的父母哪一刻绝对想不到,唱样板戏对于他们长子的影响,因为经常看戏的缘故,上了初中的我,迷上了秦腔,竟然心心念念的想去唱戏,这让原本指望我光宗耀祖的叔伯头疼不已,后来最终还是我的三伯,当时我们都叫二达的解决了这个问题,他当过兵,身板硬朗帅气,声音洪亮,会拉二胡,又有智慧,只是脾气暴躁,暴躁到后来喜滋滋地给我提媒时,和女方父亲在大街上对骂起来。但他在我想唱戏的这个严重问题上,实实在在圆满解决了我的青春期问题。我的二达,在一个无人的时节,很严肃的同我谈了话,这事在当时很罕见的,一般叔伯对侄儿都是跟父亲一样,张口即骂,可是那天,二达罕见的一脸慈祥,慈祥的样子让我心里发虚,生怕这味暴躁的二达来几个大耳刮子或者一通拳脚,我二伯父拉了一首有名的地方小调后,叹了口气,扔了二胡,很同情的对我说了一通很文艺的事情,最后还是他的话起了作用,他严肃的告诉我,当了戏子,就只能叫艺名儿了,不能再姓本家姓,死后不能埋在祖先的坟茔旁边。
此后,我再没有提出唱戏的想法,我不能没有亲人,只是当时的我已经成了父母的招牌,就像现在有教养的人家来了客人,不管怎样,总要孩子表演一曲,我那时,总有人见了我让我表演打虎上山,而事实上,我的长相很像样板戏剧照里的杨子荣,大大的眼睛,剑眉高耸,英姿勃发,以致我有了一点自知之明后,在照片里找到印证,那是一张标准的六存合影,父亲穿着大衣,带着手表的大手推着蹭亮的二八大杠,二八大杠横梁上坐着我的弟弟,带着八路军帽的机灵鬼,母亲则站在父亲身旁,大衣围巾标配,而我也穿着我那行头一般的蓝色大衣,夸张的把眼睛瞪成了杨子荣。只是没想到,观众很是喜新厌旧,就在我机灵鬼弟弟学会了《威廉练兵曲》,也就是当时流行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歌曲之后,人们不再有兴趣看我的《打虎上山》了。除了村里一位田姓的老人。而我也渐渐的长大,触碰到人间丑陋的一面。
后来再看那张照片,我从中发现命运的端倪,一丝惊心触动心弦,那就是我夸张的表情下,一颗虚荣的心,那颗心跳跃了我一生,直到心衰。
现在回忆切合了当时的时间,照片就是那一年去外公家之前拍摄的,而我们一家也穿着和和照片里一模一样的行头,来到外公家里,已经是掌灯时分,我记忆里最甜蜜的一碗红糖水沁入心扉,和我不久于人世的外公记忆联结在一起。
外公家里晚上总是挤满了村民,每到夜晚,除了大炕上偶然坐着几个长者之外,其余的人随年龄辈分不同,依次坐着或站着,听我外公说书,什么《薛仁贵征东》、《薛刚反唐》等,当时的情形就像后来我家电视里演《霍元甲》一样。不同的是,外公家里点的油灯,更方便外公抽他的水烟,外公讲完一段,我则殷勤的装好水烟叶子,那绝对是技术活,烟叶揉成光滑颗粒,大小紧实要恰到好处,才能达到抽完后漂亮的吹烟效果,颗粒大了会粘在烟锅里,小了会吸不出烟气,当烟锅和烟瓶一震之后,我就迫不及待的跑到炕边,噗的一声,干净利落,在众人的赞叹里,我心满意足的再次装上水烟,而外公也会惬意地过完瘾之后,把水烟瓶递给周边的人,依次过瘾。哪个时刻,我就是世界的中心,父母乃至外公外婆爷爷奶奶的掌上明珠。关于外公深刻而短暂的记忆,就像盆中的碳火,温暖了我一生,在那些寂寥的日子里,慰藉了我被人情似乎伤害的心灵,薛仁贵等故事也激荡了幼年的英雄想象,以至于在大家睡觉鼾声四起的时候,薛仁贵彩楼抢绣球的影子依然在我的脑子里盘桓不去,评书里民间语文的演绎更是粗鄙而充满诙谐,比如薛仁贵面对彩楼前人山人海水泄不通的状况,灵机一动,跳进粪坑,搞得满身污秽,臭气熏天,以至于那些王公贵族子弟纷纷掩鼻躲避,四散奔逃,结果让薛仁贵捡了一个大便宜,这样的故事虽然符合民间想象,但我总感觉哪里不对劲,相府的王小姐彩楼招婿, 怎么说也是一件关乎爱情的故事,但大庭广众之下,面对接彩球的一个浑身恶臭的无奈,终究有些违和感,让人意难平。所幸,母亲的补叙让我自动填补了这段乖张的别扭,那就是说,王小姐有着识别英雄的慧眼,此前,薛仁贵在相府做工的时候,食量惊人,这一点符合武将逻辑,于是引起王小姐的注意,以至于薛仁贵在夜晚院子里睡觉的时候,王小姐从绣楼看到的确实盘踞的一条巨龙,为此,我的英雄梦一直想让人验证一下自己是否就是那未来的将军,只是我不好意思问母亲我睡着的时候看起来像什么。这么想着想着就睡着了,此后,再也没有见过外公,数年之后,才知道外公生病死了。他的那些评书也不知所踪,只留下我对民间语文故事的喜爱。
如同一场盛宴亡命于一条抹布,一场烟花只留下一堆灰烬,所有美好的记忆终将祭奠我多 粲的人生,就像茨威格在断头王后里说的那样:“命运赠送的所有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