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吧,生来就是表演者。
九岁后家庭无法转圜的变故,十三岁后心怀敌意的叛逆期,十六岁后哭着爱过的人,十九岁后慢条斯理的懊丧与绝望,以及二十二岁时,此刻逐行逐段铺陈出来的文字。日渐模糊的细节,不愿再提起的碎裂,无数次人格的崩溃与重建,直到终于垒砌出尚且得体的一面。时光用分秒作针线,替我编织出了一条伟大的遮羞布,业障他们看不见,报应也只在私下偷偷灵验,唯一公之于众的,只有我长期的嬉皮笑脸。
不希望被他们发现我阴郁的真相,所以擅长面不改色地撒着不痛不痒的谎。可是你知道的,说谎的人,要吞一千根针。因此,我几乎每一次都会像一颗无礼的仙人掌那样,任由尖刺遍布肉身,专门刺伤那些意图触碰我内心的人。
很懦弱,很矛盾。即便明明就是想要被拥抱,转口却又变成了谢谢我挺好。一贯如此,避讳完全透明的倾囊相待,生怕自己的欢悲不符合世人的审美,到头来只会惹得人皱眉。灵魂仿佛设置了权限,心事永远仅自己可见。即便也曾渴望被理解,却亦知坦白有风险,于是为了百分百的安全,而最终宁愿自己消化掉深夜。
一个人的孤寂,不就是口是心非,不就是表里不一,不就是开始区分人后与人前,不就是躲闪与善变,不就是看似年轻又无畏,背地里却分明老了好几岁。
所以,你可知我全身都是软肋,你可知全世界都是我的软肋。所谓甲胄兵器,皆是一时借来的道具,期限一至就要归还给剧组,脱下戏服,原形毕露。如若非要剥开我的骨,你便会得知我的身体里,尽漂浮着千万种早已受损的浑浊元素。
全是你不想看到的东西。
有时候会很羡慕,那些向来干净欢快的女孩,仿佛从未堕入任何一种肮脏的气氛,还能够对人产生那种看一眼就会悸动的喜爱,少女般满足于西瓜里最清甜的那一块。她们可以随口并精准地说出很多美好的愿望,不像我,避而不谈,语焉不详。她们的怯懦和勇气一样干脆,讨厌和着迷一样简单,不像我,事事忌讳,欲盖弥彰。或许,全怪我自愈的医术太次等,治疗手法远不及别人,所以只能活该错过最佳痊可时机,只能承认自己已失掉天真,变成了一个如此混乱复杂的大人。
再也无法心安理得地与光同存。
失眠和酒精,性欲和情歌,写诗与恶意,挣扎与药剂,这些我都无不经历。我只怕身怀宿耻的人不适合幸福,我只怕你会介意我曾紧贴魔鬼的背部。我只怕往后的善良和清醒皆于事无补,我只怕即便得了你宽恕,余生却仍旧危机四伏。
我怕自己配不上这世间所有美丽的事物,甚至一快乐便会觉得好心虚,认为自己是在占有原本并不属于我的东西,拿了之后总有代价要付出,一生用受罚弥补。
你看吧,我就是那种“连幸福都会害怕,碰到棉花都会受伤”的胆小鬼,我就是我自己的强敌,我就是我自己的贱奴。在我驼负的众多难堪里,我只敢对别人说出最不重要的那一幕。
如此错误。
我对自己早就已经失去了好感,所有恐惧的,阿谀的,险诈的,自卑的,做作的,暴躁的,孤僻的,无聊的,短见的,虚荣的,那些弦外之音和欲言又止,你猜得到的以及怎么也猜不到的,都是被我识透了的我,都是他们避而远之的我,都是你最不喜欢的我,都是令人憎恶的我。
全都是我。
永远都不敢质问别人为何不爱我的我。
犹如得了膏肓之疾,尽管已在不断地自我救赎,却还是无法活得胜券在握。曾经谈及孤独,在诗中写过:“孤独是灵魂母语,是把自己净化成寺庙一座,却败在难寻宗教来皈依,不知谁是佛陀。”
其实此话于我何尝有偏颇。——不管怎么改正,不管用世人的戒尺如何度量我爱恨,即便将心中恶意皆剔,到头来,却还是无法确定自己究竟渴望向何而生,不确定该完成哪次蜕变,等来哪个眼神,才能算是终于有归宿可枕。
抑或,在这险象迭起的世界里,我将是我自己的最后一次艳遇。抑或,像我这样的人,如此阴晦,如此破溃,最怕无论识良者几多,我也始终找不到正确的人登对。
如果是因为我的罪恶太深。
我有罪,我忏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