唤醒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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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目前不考虑。”

“难道一个人一辈子?”

“我有你就够了呀。”

台词虽然生硬,但能听到这样的话,郑安安还是在电脑前笑出了声,她的眼里只有儿子,仿佛电脑的轮廓,视频的边框统统不存在。


“我迟早是要走的,我走了,你就一个人了。遇到了,就好好珍惜,爱是很奢侈的。”

“爱很难得,得到了就要珍惜,但爱是奢侈品,同时也是消耗品,但爱绝不是必需品。”

“可,对爱的渴望是必需品。”

“恋爱是有氧运动,结婚可是极限运动。”儿子嘴里的台词总是与网络同步更新。

“你还年轻,等你老了就知道了,人是需要一点寄托的。”

“把快乐寄托在别人身上,这不是爱,是无能。”这句话最早出自他的父亲。

“现在不着急,以后有你后悔的。”

“缘分未到,再着急也找不到对的人。”

“每个人都是一串密码,那串密码会指引你们找到彼此。”郑安安为了能跟儿子聊上天,背了不少类似的句子。但年纪不同了,这些话从她嘴里说出来着实蹩脚。

“如果这是你渴望的,那我会努力实现。”儿子乖巧的表情,看不出是敷衍还是承诺。

“当你足够渴望一件事,它就一定会实现。”


郑安安每天都会准时打开笔记本跟儿子视频。自打离婚后,儿子就跟着前夫去了国外生活一直没再回来,只能视频联络。郑安安似乎已经接受了这个设定。

“对了,今天去营业厅办套餐,他们送我一张充值卡。我不太会弄。”她从包里翻出那张早已刮开密码的充值卡。

“按照卡背面的提示操作。”儿子的声音瞬间变得严谨。

“试过了,总是返回上一个菜单。”她抱怨得像是撒娇。

“你也可以选择打电话,进入服务模式,然后…”

“你慢一点,我正在拨号。”她每按下一个键,就抬头,看一眼卡上的数字。

“根据提示音,进入充值,输入密码,再输入序列号。”

“序列号?”此时郑安安像个明明是开卷考试,却仍找不到答案的孩子。

“再输入手机号。”儿子不理会她的疑问继续按步骤解答。

“我当时也是这样操作的,但超时了。”

“请按照步骤操作。”儿子肯定地回答。

“你听,又返回到上一个菜单了。”她举起手机贴到电脑屏幕上才意识到多此一举。

“按井号键确认。”儿子说。

“唉,算了,不弄了。手机没电了。”郑安安低下头,发现抽屉被人打开过,她皱着眉头思索,继续将抽屉拉开,摸到充电器狐疑了一会儿又猛地推回去,再使劲摁了摁抽屉的把手,排除了自动回弹的可能。

她俯下身,顺势下蹲,低头,目光从脚踝处看出去。卧室的门直通客厅,她这才发现连客厅的椅子也被人挪动过。她曾是视觉陈列师。对每样东西的摆放都有严格要求,要是换了别人,也许毫无察觉。

在郑安安抬起头之前,视频画面里的儿子一直维持着最标准的笑脸,一秒都没有松懈。

她猛地抬头,儿子的表情错乱了一秒,随即摆出疑惑的神情“怎么了?”

郑安安苦笑了一下“没什么。”她拿起手机,借着给手机充电的动作,用手机屏幕往身后衣橱照了一下。

衣橱门缝里有一只眼睛,正瞄向郑安安的手机屏幕。

眼睛眨了一下,随即消失。

手机屏幕亮了,电充上了。


2.

“我不同意。”丈夫把“虚拟真人”的意向书摔在郑安安的大腿上。儿子已经失踪六年了,至今没有任何线索。

她又从包里拿出了另一份文件,是“虚拟真人”的智能影像合成同意书。丈夫起初也是同意的,一周前,还陪她来这里一起做了人脸扫描。可这一刻,当实实在在要面对一个假儿子时还是觉得既愤怒又悲哀。

“你拿走,我不看。”丈夫说完,郑安安白了他一眼,手摸着同意书,翻到最后一页,左下角有张笑脸,是她画的,那是她教儿子画的第一幅画,儿子学会后,总爱把笑脸画得到处都是,墙角,桌面,门口。

“我不能失去儿子,无论用什么方式,只要能让儿子陪在我身边,我什么都能同意。”郑安安的低语竟在空旷的接待室里荡出回声。虚拟真人公司的接待人员识趣地离开,留他们二人在接待室单独沟通。

这些年,来这里购买智能影像的父母数不胜数,大多都是子女,失踪多年,寻觅无果的。也有些人的孩子因为疾病或车祸突然离世的。

为了能活下去,他们选择来这里购买孩子的“虚拟真人”影像。不过倒是很少有子女去购买父母的。人总是向前看的,对于父母来说,自己的孩子就是前。孩子没了,生活就只能一退再退,对于子女来说,父母是后,人总是要向前看的,有些事过去也就过去了。

郑安安三十一岁生日前一天,她当上梦寐以求的视觉陈列师。丈夫为了庆祝,特地定了她最爱的餐厅,打算短暂地重温一晚二人世界。于是拜托父母去接孩子。谁料,两位老人家去晚了,孩子被陌生人偷走,从此没了消息。

此刻接待室里的丈夫盯着显示屏上那一张愈发生动的儿子的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感受到一种逼真的虚假,就像是一个临时组建的,没有情感的家。

这张脸是用儿子出生以来的照片加上郑安安和丈夫的脸合成的。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张脸会跟着长大,模拟出每个孩子都会经历的各个成长阶段——缓缓冒出的青春痘,日渐凸起的喉结,汗毛一样细软的胡子一天天地变黑变硬。这些都能很好地填补失去儿子的空白。

不仅如此,通过智能算法还能与人进行长期的日常沟通。对于郑安安来说,儿子还在身边,永远都在,只不过是在电脑屏幕上。

其实让郑安安下定决心购买“虚拟真人”服务的原因是接待人员曾跟她保证过,公司会把生成的智能影像24小时滚动公布在网络上,一旦找到便会通知家属,并且提供亲子鉴定服务。基因不会骗人,每个人都是一串密码,那串密码会指引你们找到彼此。并且我们的科研团队正在研发“现实梦境”在未来可以将梦境自行定义。逼真程度远超“虚拟真人”。

“你真要这么做,那就离婚。”丈夫说。

“随便吧。”郑安安说。

“买一个假儿子,就是承认儿子不会回来了!”丈夫说。

“我要儿子,你要离婚,就这样吧。”郑安安一边说,一边在意向书上写下了自己想要的故事设定:离婚后,儿子被丈夫带去国外生活。

“把生活寄托在这东西上,这不是爱,这是无能。”这是丈夫离婚前说得最后一句话。那时的他还不知道,在接待室里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被录音,最终通过算法整理成儿子的日常用语。

“你能!你把儿子找回来呀。”正是这句话叫丈夫在离婚同意书上签了字。


3.

这是我今天偷的第三家。简洁的布置,硬朗的家具,厨房里没有烟火气,台面上全是咖啡,怎么看都不像家,更像是工作室,这叫我反胃,不知为何,只要看到不像是家的地方,胃里都会翻江倒海。就在我决定收手时瞥见了门边白墙上有一张手画的笑脸,好像在哪里见过。

一种莫名的好奇与占有欲叫我挪不开步子。并不是想要再偷些什么,就是想捣乱,这家里的一切都太整齐了,就像是保洁人员精心收拾好的酒店房间。椅子,抽屉,窗帘。每一个细节都那么精确。我干呕了两声,决定下手。

但不巧的是,正当我摸进卧室,拉开抽屉时,门外传来脚步声,我从房间冲到客厅,一时慌神,撞倒了椅子,迅速伸手接住,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摆回去。紧接着是开门声,有人进屋。我只好重回卧室房间,躲进塞满女装的衣橱。

从声音判断,她连鞋都没换,就冲进了卧室。

我眯着一只眼从衣橱的门缝里瞄出去。


她翻开桌上的笔记本。没多久,一个叫我心里发毛的声音从电脑里传来,像是听见录音里自己的声音。

虽然她的头挡住了电脑屏幕,但从对话来判断,视频里的应该是她的儿子。几句闲聊之后,又开始教她使用充值卡。整个过程繁琐,笨拙,生硬,好在最后还是放弃了。否则我怕连我都会不耐烦地冲上去帮她搞定。鬼知道那场面有多心酸。

她突然拉开抽屉。扯出充电线,缓缓竖起手机。

此刻,我确定,她发现了我。

我拔出绑在小腿处的匕首,就等她下一个举动了。

她拿起手机,往我这里闪了一下。屏幕亮起......

我推开门,跳出衣橱,上前,抬手,准备下刀,

可电脑屏幕上,那男人的脸竟和我一模一样......


4.

“每个人都是一串密码,那串密码会指引你们找到彼此。”

郑安安每次都是在这句唤醒铃声的催促下,醒过来的。每逢儿子的生日,她都会来这里花钱做一个梦。

这家公司终于研发出了“现实梦境”。只要输入关键词,梦境就会随机生成。这次的关键词是——被偷,儿子,回家。梦的内容千奇百怪,但结局只有一个,就是与失散多年的儿子相认。

这一次她的梦里,儿子变成了一个小偷,偷回了自己的家,躲在衣橱里,要不是挥刀的那一刹那,看见了电脑屏幕上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恐怕就不会是这样的结局了。

她坚信当初来这家公司购买儿子的智能合成影像是个正确的决定。至少现在,还拥有一张儿子长大后的脸,还能继续在网络上公开寻找。只要他还没死,就一定会找到。

虽然离了婚,但每年的今天前夫还是会陪她一同前来。两人之间的关系从爱人变成了的战友。离婚不是因为不爱了,只是害怕面对原来的生活,生怕一碰面,就会牵扯出关于儿子的记忆。那是他们的硬伤,也是隐疾。

“以后别来了吧,生活不能总停在这里。”

前夫的手隔着一指的距离,停在郑安安的腰间,这是离婚后养成的习惯。

“你不想来就别陪我来了,我明白,这么多年,你也不好受。”郑安安进了电梯转过身,按了楼层。

此时大楼里再次传来唤醒铃声“每个人都是一串密码,那串密码会指引你们找到彼此。”郑安安长叹了一口气——又一个美梦被唤醒了。

“无论是视频里的,还是梦镜里的,那都不是我们的儿子。”前夫的手始终没有放下。

“那又怎样?”

“把快乐寄托在别人身上,这不是爱,是无能。”很多时候人们表达的内容往往是在表达的过程中产生的,明明不是这个意思,可还是脱口而出。

“但有时,一旦爱了,就会变得无能。”郑安安耸了一下肩,像是在说别人的事。“对了,前几天营业厅送了我一张充值卡,弄了半天都没充上,你帮我试试吧。”

前夫接过充值卡,把鼻梁上的眼镜推上额头,挤了挤眼,手臂伸直,卡片被拿得老远。

“老花?”郑安安问。

前夫扯着嘴角笑得生硬。

“你这年纪不应该啊。”

“医生也这么说。”

“怎么回事?”

“医生说,原因很多,可能是熬夜吧。”

“干嘛不睡?”

“你睡得着吗?”

郑安安垂下眼皮“算了,不弄了。”

“怎么不弄了?”前夫不肯放弃,准备拨号。

“电梯里没信号,弄不了。”郑安安说完不敢去看前夫的脸。多年的了解,让她即使不看他的脸也很清楚他脸上的表情,那种没有把事办好的失落,要很久才能松懈下来。但也正是多年的默契,她才不愿看到他对着充值卡较劲的可怜样。

电梯停了,门一开,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戴着墨镜和口罩走进电梯。他花光了身上所有的积蓄来这里做一个梦。关键词是 偷,母亲,回家。梦里的他第一次摘掉了墨镜和口罩。

梦醒之后,他就要去警察局自首了。当年被拐卖的画面,像是锋利的碎片,被蒙上了一层时间的纱。那年他才六岁,辗转了几个人家之后被卖到了现在的养父手里,这个男人,什么都没教他,只教会了他偷东西。因为常年偷盗,他从未以真面目示人,无论何时何地都戴着墨镜和口罩。直到有一天,他在网络上看到这家公司的宣传,才意识到,如果为了安全,永不露面,那就永远都没有被亲生父母找到的可能。

现在他站在这对中年男女的前方,背对着他们,摘下了墨镜和口罩,从今天起,他不再需要伪装了。突然,电梯到一楼时颠簸了一下,三个人同时看了一眼右上角的摄像头——这是他们时隔二十多年后再会的第一张合照。

叮——门开了,一楼大堂的光线和人群逼着年轻人又把墨镜戴了回去,习惯性地把口罩挂上耳朵。


“请等一下。”郑安安喊了一声。

年轻人本能地想跑,但还是克制住了。站定,不敢回头,伺机而动。

“能麻烦你一下吗?我不太会弄这个充值卡,你能帮个忙吗?”郑安安把卡片递了过去。年轻人,转过身,接过卡片。根据提示,编辑短信,发送密码,顺利充值。

“还是年轻人灵光。”前夫的手不自觉地放在了郑安安的腰间。似乎只要有别人在场,他都想以丈夫的身份存在。

“我儿子跟你一样大了。”郑安安上下打量了一番,目光落在了年轻人的喉结。其他地方都被裹得严严实实。

“那为什么不让你儿子弄?”年轻人显然不常跟人交流。

“在国外。”前夫上前解释。

年轻人点点头,把充值卡和手机递了回去。前夫和郑安安同时伸手去接。他一时间不知该把这张早已刮开密码的卡放到谁的手里。


“每个人都是一串密码,那串密码会指引你们找到彼此。”唤醒铃声再次响起。

谁能想到在这场时隔多年的再会之前,这对母子居然做了同一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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