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桌子上只剩下一桌狼藉了。桌子底下,没有擦嘴的乱丢的油纸。这时候,一个藏族小伙走进馆子。坐在另外一张没有人用过的小桌子边上,开始看手机。这里电信倒是有信号。智能手机已经普及西藏了。到处是刷微信的年轻人,我也打开了微信,看看周围的人,大部分人都是藏语的,所以什么也看不清楚。老板应该很熟悉他,知道他不会在这里吃饭,也不就去问他要点菜或者要碗面条什么的?这时候他抬头对我笑了笑,眼睛像是冈仁波齐下那些融化的冰雪汇成的小小水流,清澈透明。于是,我认识了多吉。
来自日喀则的多吉,有着一张同样被高原日光烧伤的黝黑的面孔,带着红红绿绿的一串珠子,即使他们换上了现代的户外服装,还是保留了那一串代表信仰的念珠。一身狼爪的冲锋衣,已经陈旧,沾满尘土,汗和油。
史诗《俄勒特依》有个故事。在上一次大洪水灾难来临的时候,整个世界被淹没,所有的人类被被毁灭。但是,在昆仑山里,有一家人,却生存下来,是昆仑山挡住了来势汹汹的滔天洪水,这家人家里有三个兄弟,他们安静的生活在昆仑山上。经过很多年,他们长大了,那滔天的洪水也消失退去。于是,父亲说,你们长大了,好男儿志在四方,你们有想去的地方吗?小儿子老三比较狡猾,他喜欢呆着低地河流的水边,于是就选择了去往平原上,江河湖海的边上。老二喜欢在深山老林中的各种飞鸟走兽,就留在了四川北边的深山老林里。而老大向往征服高高的雪山和草原,所以去了高地,后来哪里被叫做藏地。老三的后代后来成为汉族,老二的后代成为彝族,老大的后代成为藏族。
多吉保留了古代人类的样子,高鼻梁,大眼睛, 清晰的唇线,法令很深,笑起来很灿烂。他在塔尔钦做背夫,知道简单的汉语,能结结巴巴的和我对话。和其他西藏新长大起来的八零后一样,他在免费的教育下读到了初中,然后回家和父母在一起生活。
知道了我在卓玛拉山口下来就支撑不住,没有走完转山的全程之后,他安慰我说,没关系的,你已经走完了最艰难的旅程,卓玛拉山,对面虽然看不到冈仁波齐,但是,冈仁波齐前的雪山是二十一个度母。度母是救人苦难的。
我记起来度母山,山势险峻,因为没有植被,显得嶙峋。但是却不狰狞,山上的皑皑白雪,融化成几条溪流,注入到山下的天池里。天池清澈透明,在日光下会显现出各种样子的图案。有人说,在天池里会看到经文,有人说,在天池里看见了自己的生生世世。
我问他,走一次可以有多少收入,他说五百五,但是有一百要交给塔尔钦的乡政府,管理费。原来乡里成立了一个背夫队,专门为游客背东西。所有在这里做背夫的人都必须有背夫证,不然就不让进山当背夫。我说,怎么要交那么多管理费?好像也没有管到什么啊,昨天晚上在希夏邦玛宾馆,有个背夫可以免费住的地方,说是专门为背夫准备的,我们请他们的时候,说是住的事情不用我们操心。但是,他们最后都嫌那些地方太脏了,这个管理费怕就是拿来给你们提供住的地方,免门票什么的。
多吉说,那个住的地方实在比狗住的地方还要脏,潮湿,很冷。冈仁波齐一直就在那里,从前也都不要门票的,现在才开始收门票的。不过是乡里守着神山发财。本来乡里的人也做背夫的,后来,都没有本乡的人都不愿意做背夫了,做背夫太累了,一次两天左右,花钱多的一趟才赚得到两百多块钱,花钱少的,赚得到三百多一点。多吉说话的时候,一直脸上有个恬淡的笑容,好像这些不公平的事情对他来说没有什么一样,也只是说说。
他脖子上的红色念珠在幽黄的灯光下,突然发出闪闪夺目的光芒。我觉得多吉,应该也是笃信佛教的,所以对这样的事情,就容忍了。当然,很多有信仰的人,在这种面对狠毒强势的时候,不会去反抗,只是默默的承受。他们其实根本也没有什么和乡政府对话交流的机会,所以各种人类中发生的丑恶的事情,在我们认为纯洁的世界第三极,世界的中心的冈仁波齐下,一样发生着。旧的奴隶解放了,新的奴隶又在产生着。于是,我有点怜惜的劝他不要继续做背夫了,做背夫不是长久的打算,人都会有走不动的一天。
多吉说,其实他也不光是为了做背夫的这些钱。今年是马年,对于转山来说是很特别的一年,转一圈,相当于往年十三圈的。所以,特意没有做家里的事情,来这里做了背夫,顺便就转了山。我说,还是你会打算。他说,其实佛法深入在他的生活里的每一件事情里。如果是赚钱的话,现在还是有很多方法的。
多吉说,日喀则离拉萨很近,养羊是最快的办法。一年的时间羊就长大了,但是养羊,没法避免的是每天都要必须要杀一头羊,才能支撑基本的生活,这样造下来的杀业太大了。还有更快的方法,现在吃猪肉的人越来越多了,在家里养猪速度更快,大半年的样子猪就可以出栏了。现在都不需要去买母猪了,现在配种挺麻烦的,都是买的小仔猪,这样长大也快。虽然,杀猪会少些,但是,还是避免不了做出杀生的业力。所以,最后他学会了盖房子的手艺。现在,到处都在修庙或者藏式的房子,这个恰好是他们村里留下来的手艺,正好可以派上用场。
我问多吉结婚了没有,他说没有,他有个哥哥在塔尔钦的地方上做事,所以他不回日喀则了,其实他来日喀则也是因为哥哥在这里,可以照应。但是,他的哥哥在日喀则找了一个对象,也不愿意和他一起生活。说到这里,我看见多吉深深下陷的眼睛里,泛滥着一些的失望的神色。 我才意识到,原来他在的地方还是延续藏族传统的婚姻方式,结婚不分家,哥弟同娶一个女子做妻子。而姐妹也会同和一个男子结婚。这样的婚姻方式,显而易见的受到现代婚姻生活方式的冲击,拉萨的藏族已经很少有这样的婚姻。但是,在远离拉萨的各个村,乡镇还是有不少人延续从前的婚姻方式。我想,无论采取何种的方式,只要大家互敬互爱,绵延后代,也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了,每一种生活都有他形成的环境,当然这样的环境消失的时候,这样的生活也就会面临终结了。
日轮西沉,星光闪烁,风从瑪旁雍错的湖面上吹来,清澈而又神秘。年轻的多吉就是生活在这样一个悄悄到来的大时代里,旧的环境在消失,新的环境在产生的。我离开那个黄色路灯下的“正宗东北面馆”,多吉和我告别,他热切真挚的笑容,透过被紫外线灼伤的黑斑,像隐藏在皑皑白雪下的黑色冈仁波齐一样,似曾相识。
有一天我们再也不会看见面孔黝黑,被日光烧伤的藏人。新的生活方式,会让太阳下的人们,轻松的躲开恶毒的紫外线,享受温暖的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