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风带着满心的纠结刚坐到地铁里凳子上,汪无辜打来电话说:你在哪儿?她答:广渠门地铁站。他说:好,那你等着,我在九龙山。一站地,今天下班这么早,唐小风的心里有点小小的愉悦,并不是因为夫妻感情多好,惊喜之类的,大概因为今天心情有点波折,很想和人说说话排解一下。
唐小风爱坐地铁,一方面是因为她是个彻头彻底的笨蛋,不但不会开车,骑自行车水平也不敢恭维,坐公交稍微有点距离又容易晕车,是被迫无奈。另一方面来看,她也的确喜欢坐地铁,虽然很多时候人多的要命,要去西单看个书,常常要等好几趟才能挤上车。今年年初找工作的时候,她就想着要地铁方便,不要拥挤的。现在上班地铁只需要五站,还不用换乘,每天悠闲走进地铁站,感觉天下太平,似乎什么事情都不再烦恼。这一路上人并不多,坐一站就有一个换乘站能下去一大批人,上来的人却少,车厢里有时还显得空空荡荡。她常常是站着,有座也不愿意去坐,站着觉得舒服,拿着手机刷刷新闻,听听喜马拉雅,有时在微信上看看书。在朋友圈里,她的微信读书时间算是比较长的。作为一个开始做书的人,也经常在公共场合叫嚣纸质书带来的愉悦,但是她暗暗算过,用了微信读书以后,她看的书明显多了很多。方便,零碎时间,多么重要。也经常有人抓拍那些捧着一本纸书在地铁上的人,极尽夸赞。她对此保留怀疑态度,她总觉得作秀的成分会不会更多一些呢?
人年岁渐长,虽还有文艺的心思和脾性,却不敢再有文艺的行为和外表了。单位有个新来的90后,每天在朋友圈里伤春悲秋、各种读书人生感概的时候,她都极不待见。装,她开始讨厌装。其实也不过因为自己丧失了装的本钱和勇气。
35岁的女人,一事无成,和一群职场新鲜人一样作为新手开始工作,这种心情复杂难言。关键是,明明自己名牌大学中文系毕业,当年在学校怎么说也是高才生,活跃分子,混成这样你,也是没谁了。她常常这样沮丧,尤其是面对一群明明没学历没经验,水平还不怎么样的同事,你还偏偏难以显出自己的优势,这让人简直就是绝望了。
五分钟后,电话又响:我在地铁外面,你在哪?
小风有一些微微的生气:我在地铁里面啊。说完把电话挂了。自从和唐无辜结了婚,小风挂电话的速度一天比一天见涨,实在是常常觉得话无法说下去。有时候她也常常反省,也许自己依然还是有文艺女青年的臭德行,矫情。好好的话不愿意好好说,愿意对方猜到。好像阿甘说的:巧克力的滋味你永远不知道才有了期待和惊喜,什么都说了,哪里还有可以等待的值得期待的呢。
唐无辜又发来微信:我以为你在外面呢。
唐小风回:今天北京雾霾爆表,外面能坐人吗?
唐无辜过了好一会,回:那我去接天天了。天天是他们五岁的儿子,在地铁站附近一个艺术学校学钢琴。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时刻,大人一个个累的半死只想坐下来不动撞死,孩子还要在黑白琴键上不断按动。他刚学,还弹不成曲调,每次小风坐在一边听老师给他上课:注意手型,握成小苹果,手别趴下。对,很好,走,到啦嗖......曲调都是破碎、不连贯的,小风欣赏不了,为了给孩子鼓励,故意做出听得懂很有耐心的样子。下了课,路上还要表扬孩子:今天表现得真好啊,妈妈听着都觉得好听。孩子就说:真的吗?真的吗?然后开开心心一路说说笑笑回家。以往都是阿姨7点半送去,小风下班回来刚好能接。汪无辜在互联网公司上班,向来很忙,加班加点是常事,再加上他们去年搬家换房,离他的公司更远了,所以他下班回到家一般都要到九点半以后了。唐小风已经适应这样的节奏,也没指望过他。想来,汪无辜也是好心,想着再回家了帮她接下孩子,是一个惊喜。
但是,他说“那我去接天天了”还是瞬间让小风生了气,这简直是和孩子争风吃醋,小风觉得有点丢脸,但是还不到孩子下课的时间,她本来想安静坐在地铁里看会书的,有一个让人很疼的小说刚在微信里看了开头,汪无辜打断了她难得的安静时光,然后又没出现,这让她突然想起那句著名的句子,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汪无辜又发微信说:我不知道你在地铁里面。心想着今天和客户吃饭,回家早给你个惊喜呢。
唐小风把刚刚想到的发了出去: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就是我在地铁里,你在地铁外。发完这句,她的眼泪有点开始在眼眶里晃,这几年,她常常会有极不安全的感觉,她想到:妈的,若是此刻我在这里死去,汪无辜要带着怎样的愧疚过完剩下的日子呢。
这是件小事,不是吗?
可是汪无辜又说:我今天出门身上没卡没钱,进不去地铁。唐小风的思路瞬间又开阔了,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像一块海绵吸纳信息特别快,虽然只是吸纳,并不是吸收。她想起早上头条里弹出来的消息:北京马上就将实现刷二维码乘坐地铁,嗨,要是这样的话,汪无辜连这个借口都没有。她也愿意相信他是真的没钱没卡,现在大家都是早习惯了一部手机走天下嘛,吃饭、购物、旅游、娱乐、学习、看电视全靠手机,神奇的小小手机里,有所有的世界。唐小风还经常抱怨过,因为医院里挂号费还必须交现金。今年春天的时候,她去挂号就遇到尴尬,排了半个小时队伍,来到窗口里面冰冷的声音说:50!她赶紧掏出手机,对方说:只收现金!她又赶紧掏钱包:银行卡行不行?对方颇不耐烦地说:只收现金!唐小风搜遍全身:算上钢镚,37块。身后排队的人开始牢骚:快点啊,大家都排着队呢!她只好万分抱歉地退出队伍,看见一个步履蹒跚的老爷子,赶紧问人家借钱,结果人家有钱但不会用微信;周围很多人都表示无奈,每人似乎都只有挂号费。后来终于有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妹妹给她凑够了50块,她赶紧千恩万谢地给人家转账。重新排队又是半个小时,交完费再去看,约好的检查做不了了,只能再约下周。这样的囧事总是很多,她也亲眼看见过很多在地铁里等着与人换点现金充卡的人。所以现在出门,她一般都装上足够用的零钱,以防万一。
理解归理解,她还是有点微微生气,说:那你去吧。如果汪无辜就这样打住,也许情况不至于这么糟糕。
汪无辜又说:我还在外面等呢,空气确实很糟,我也犹豫过要不要进去找你......
唐小风矫情,坏脾气,但是心软,又觉得他这样可怜巴巴有点不忍心,于是问:哪个出口?
唐无辜那边回:D口。知道你肯定在D口。从钢琴学校接儿子D口出最方便。要是周四孩子学英语,那就要从A口出去了。
唐小风于是重新背上包,刷卡出了地铁。外面空气糟透了,据说今天的北京雾霾和沙尘暴一起来袭,整个一个天昏地暗,群里一个作家说:这个发霉的早晨,连公鸡都不会为它打鸣。你只能用“沦陷”来形容........这只是时间意义上的早晨,它的应有之义、美学特征,荡然无存。
然而,汪无辜没有等在D口,长椅上还真的坐着两个男人,也没有戴口罩,将自己的口鼻和生命全部裸露在发霉的空气中,但是他们不是汪无辜。
她沿着接孩子的路往前走去,心里的火气就差一点火星了:没看见你。
汪无辜说:我已经在孩子的学校了,犹豫半天来学校了!
唐小风瞬间火了:我不去接孩子了,走了。然后删除了汪无辜的微信,屏蔽了他的电话。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情,她恶狠狠点开QQ,把那个“石庸俗”的号顺手删除了。这个动作她一一直犹豫,以前也总是删了又加,纠缠不清,现在可好,她又一狠心,点了屏蔽,加也不要再加了。
这下好了,世界无比安静。谁,谁,都给我滚蛋。她心里说:我要去住酒店。过一个安安静静没有打扰的夜晚,听听歌,看看书,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