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阴沉沉地,没有一丝光束透进来。人都是阴阴郁郁地,提不起劲头,肚子咕噜咕噜叫了也无人安抚,四人一致铿锵有力地说“我宁愿不吃”。这是随意攫住生活碎片里的一副画面。
“宁愿不”这三个字就像从嘴边冒个泡,只在说的时候才被注意。大多说情况下它所蕴含的情绪是不被留意,不被察觉的。而赫尔曼梅尔维尔在这部短篇小说里将这三个字所涵盖的精神推向了至高点,他塑造了一个面对任何请求都只会说“宁愿不”的人物,那就是巴特尔比。
小说的前半部分笔调幽默明快,后半部分错愕多变。梅尔维尔倾注了大量笔墨描写人物的内心活动。
“最至关重要的从不说出来;大量的悲伤感情只是暗示,并没有表达出来。巴特尔比和叙事人之间几乎没说什么话,然而他们之间深不可测的东西值得探讨。”这是哈罗德·布鲁姆对梅尔维尔的小说的评价。
在这部著作里选用了“我”的视角,以“我”和巴特尔比寥寥无几地接触经历叙述了巴特尔比的活法和死亡。
栩栩如生的“我”
小说中的“我”是一位没有言明姓名,也无外貌描述的年长律师。虽说他从事的行业时常要与人辩论,可他本质上是一个喜好安静,崇尚极简主义的人。他在华尔街有一间事务所,先有火鸡、镊子两位抄写员,还有一名年轻的杂工姜汁饼,后来因为事务所的业务扩张又聘用了巴特尔比。
“我”在回忆前三位员工的时候,措辞无奈又幽默。读时稍加一些夸张的想象,还能体会到王小波想象苏联大作曲家萧斯塔科维奇抓着一大把胡子吐痰的乐趣。
读时,在我脑海里勾勒了一位脸上铺满络腮胡子的老者,带着孩童式的天真,向我解释和抱怨他那三位绰号别扭的抄写员:速度敏捷却自我放纵的火鸡,穿着体面却暴躁易怒的镊子,勤快热情却年龄尚小的姜汁饼。
古怪有趣的图景与我小时候看黎耀祥扮演的周伯通捉弄他人后露出的淘气烂漫的笑容重合,令人哑然失笑。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
在巴特尔比进入事务所之前,“我”和雇佣员处于相对平衡状态,用一个不恰当的词语来说:功过相抵。
火鸡身材矮胖、不修边幅,一张面色红润的脸是他辛勤所得的杰作。他脸的颜色和他的工作精神头,有着莫大的关系。当他的脸色恰似正午的阳光,变得火红火红,他对工作也变的热情似火。
随之而来,还有他躁动不安的疲惫。挥笔时,墨迹乱飞;放笔时,吵吵嚷嚷。这对于一个偏爱清静的老年人来说,是一种难以忍受的折磨,以至于“我”想辞退火鸡。
但火鸡并非总是如此,在旭日东升的时候他的工作是敏捷快速的,而且他的身上有着年轻人镊子所没有的稳重,那是厚重岁月给予年长之人的特殊礼物。在某种程度上,火鸡与“我”相仿的年纪减少了辞退争辩的频率,这些优点也对“我”的事务所有价值。
镊子年轻急躁、穿着优雅得体,还拥有极高的机械天赋。相对于火鸡上午的沉稳,他要显得逊色的多,很多时候他要依靠啤酒、嘎吱脆地姜汁饼才能打发枯燥漫长的工作时间。
他还时常抱怨写字台的高度,但又无法掌握精确度。无论怎么调整他都不满意,不是磕脖子,就是背部酸痛。固然镊子身上带着一股焦虑、愤懑的不良情绪,但他接待客户时的温和有礼给事务赢得了不少赞誉。
镊子代表着时下一群总说“不要什么”,却无法得知“要什么”的年轻人。在单调无趣、依靠美食消磨的日子里,一种虚无蚕食着镊子令人模糊生活的焦点。
法国小说家莫泊桑,在青年时期做海军部的文职人员时,也曾饱受着工作枯燥乏味的苦楚。他在给恩师福拜伦的信件里,抱怨海军部的工作总是操劳一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令他精疲力竭,思想平庸,表达也总是词不达意。
如果说镊子和青年时的莫泊桑是枯燥乏味环境下不良反应的雏形,那么巴特尔比必定是枯燥乏味里孕育出的极端。
巴特尔比
一个只会说“宁愿不”的员工
一个从事过死信工作的快递员,带着一身安静的气息辗转到“我”的事务所。伊始他总是一言不发,兢兢业业的工作。这对本来就喜好安静的老板来说,是一位很讨喜的员工。但是,当“我”要求巴特尔比做一些简单的校对和递送信件时,他却说“宁愿不”,且他拒绝的语气是泰然自若,无一丝不安。
在现实、影视剧或者小说里雇员拒绝雇主的要求,只出现在雇主提出无礼、欺辱的要求。因为在常人眼里,办妥雇主交代的小任务是理所当然的,是属于本职工作。现今巴特尔比匪夷所思的说法,令“我”不禁探究他“为什么不的原因”。
“我”发现他不吃肉,也不吃蔬菜,唯一饱腹的食物是姜汁饼。他也不用睡觉,也不出门,甚至从来不谈论自己。总是沉默寡言、纹丝不动的盯着窗外。“我”对巴托比的观察越久,越发现他的古怪。
平日里人头攒动的华尔街,一到周日便会犹如一座空城,静悄悄的,只有稀奇古怪的巴托比还驻留在事务所。他不办公,也不做其他事,仅仅是不愿意走出办公室。
“我”对巴托比与众不同的行为,愈渐诧异,打定主意要了解一些巴托比的私人信息,比如他的家在哪儿、以前是做什么的、有没有别的亲戚。许是问了这些问题,巴托比便什么也不干了,连抄写都不做了,整日对着窗外发呆。
与此同时,“宁愿不”的句式也悄无声息的在火鸡、镊子、“我”口中蔓延开。
当“我”洞察到这一现象,也觉他毫无价值可言,便打定主意辞退他。老板辞退雇员,对一个拥有人性弱点的人来说是最难过。
但是对于巴特尔比来说,辞退意味着改变,离开熟悉的办公室和老板也是改变。“我”拗不过他的执着,也无法如他那般泰然自若,只好以忙碌舒缓心情。时间一长,还愈发地觉得巴特尔比是上帝派下来磨炼他心智的礼物。
等到了,“我”事务所的业务忙的不可开交,愈来愈多的来访者知晓办公室有个既不抄写,也不帮忙处理文件的存在。惹来诸多议论,影响了事务所业务的正常运行。舆论的重压消磨了“我”对巴特尔比最后的同情,但又赶不走巴特尔比。无奈之下“我”只好迁移了办公地点。
后来,巴特尔比仍旧一直赖在空荡荡的事务所,谁也劝不动,也托不走。最后被警方以流浪罪的名义,拖走了。在监狱里巴特尔比依旧沉默寡言,不吃不喝,没过多久就被活生生的饿死了。
虚无与英雄
“与国王将相们同眠”这是原文里对于巴托比死亡的描述。梅尔维尔将巴特尔比视为一个国王,一个至始至终主宰自我的人。
小说的“我”想把生活过的简单,却十年如一日的打理着纷乱繁杂的事物,让自己忙碌于处理各色各样的债券之中。“镊子”对自我认识不清,在枯燥乏味的工作里埋没机械天赋。
“我”和“镊子”都想活出自己向往的状态,却对自我的主宰欠缺火候。“我”年事已高不舍得抛弃,镊子年纪尚轻却不敢冒进。
虽说巴特尔比以“宁愿不”的决绝隔断了所有联系,让生活没有一丝色彩。但他背后所体现的纯粹精神,为人津津乐道,他所谋求的是一种绝对自我,忠诚自我的意愿。
在某种程度上,巴特尔比可以说是一种英雄主义,他不在乎旁人的眼光,也不受饥饿生理反应所累,永远淡定从容的说“宁愿不”。
与《局外人》里莫尔索追求真实自我的英雄主义的不同,他似乎是一个没有需求的英雄,马斯洛需要层次理论在他的身上得不到验证。他所有的拒绝,仅是呵护一个信念拒绝改变,恰似这种无与伦比的虚无,成就了这个人物。
在《倦怠社会》里,描述了2011年美国曼哈顿爆发的“占领华尔街”运动中,举行了一场匪夷所思的阅读活动。德意志的银行公共大厅里摩肩接踵,人人都在逐字逐句阅读《书记员巴特尔比》,它的意义在于用巴托比不可理喻的虚无精神来反抗资本主义的制度。
用阅读行动来作为反抗手段,在不知情者眼里看起来是滑稽可笑的。一旦附加上巴特尔比的毫无诉求的精神,便会洞察到这一切行动是一种保护自我不受到侵害的最佳方案。
后记
阖上书页,回忆巴托比简短的一生,我隐约的察觉,造就巴特尔比倔强而虚无的原因,是那些永远无法接受的信件。它们有的是绵延无尽的悔意,有的是暖心的祝福,可无论是哪一种,都无法收到天堂的回信。许是过早地接触灰暗和窥探到求而不得的欲望,让他年轻的生命里添上了波澜不惊,思想变得消极低沉。
人是害怕枯燥,害怕平平凡凡的。寻不到有趣的事儿,维持现状大概是巴特尔比能做的最有趣的事了。有很多人说,如果累了就多出去走走。其实,有时候继续做下去或许便不累了,也有可能事儿就变得有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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